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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日, 6月 15, 2025

書寫的神性殘影:布朗肖的無神論悖論

 

書寫的神性殘影:布朗肖的無神論悖論

在布朗肖(Maurice Blanchot)的思想中,「書寫」被推至形上與倫理的極限,在神已退場、意義崩潰、主體解體的廢墟上,他仍以極端虔誠的姿態書寫「無」。但正是這樣的虔誠,使他的「無神論」蒙上一層難以掩蓋的神性殘影:他以否神之名,行神聖化之實,這便構成了布朗肖思想中難以逃避的核心悖論。

一、書寫的倫理:不可能的責任

布朗肖反對語言的工具性功能與再現性觀念。他強調語言無法貼近事物本身,語言是缺席的體系,是對「存在」的不斷延遲與錯失。當我試圖在語言中表達「我是誰」,那個自我便已在話語中消散。這不是語言的失誤,而是語言本身的結構。

但即便如此,布朗肖仍堅持書寫。他甚至將書寫視為一種對「他者的呼喚」,一種不可能完成但無法逃避的倫理責任。這樣的責任無法指向任何具體的主體或結果,它不是傳達的責任,而是「在言語無法抵達時,仍選擇發聲」的責任。書寫是一種向空無傾訴的行為——在沉默中召喚,在回應不可能之時仍然呼喚。

然而,這樣的倫理本身就帶有超越性的色彩。它不再是人與人之間的倫理關係,而是一種超歷史、超意義的存在狀態:人被召喚至書寫的場域,在那裡,無論是否有讀者、是否能理解、是否有回應,書寫都「必須」發生。

這個「必須」,正是神性的回聲。

二、主體的解體與其殘餘的幽靈

布朗肖強調書寫會導致主體的解體。正如他在《文學空間》中所說:「我」在書寫中不再主宰,而是被書寫帶往某個陌生的他處。主體不再是書寫的中心,而是語言的出走地點。

但問題是:若主體已死,那是誰在承擔這「不可能的書寫責任」?是誰在不斷召喚?是誰仍在語言的殘骸上堅守?

布朗肖雖拒絕經驗主體與自我中心的敘述方式,但他所塑造的那個「在語言中消失的我」,卻仍舊具有倫理強度與行動意志——即便他是一個「撤退的主體」、「消失的我」,他仍在持續書寫,持續呼喚,持續為那個不在者守夜。

這樣的主體,不正是神的幽靈版本?不是全能的創造者,而是虛無中的見證者;不是支配語言的主人,而是被語言驅逐後仍不棄守的僕人。他的「不在場」,反而成為一種更純粹的在場。

三、語言的神聖性:無名之名的重返

在布朗肖筆下,語言早已失去直接溝通或表達意義的功能,它是一個不斷延異的空場,是對臨在的無盡撤退。但正因語言無法提供穩定的意義,布朗肖才將它視為通往「他者」的唯一通道。

語言是缺席的,但這缺席本身被視為最終的真理。語言是虛無的,但虛無的開口就是唯一的出路。

這樣的語言觀,其實在不自覺地重構一種「負面神學」(negative theology):神不可言說,因此語言的沉默就是神的回聲;存在不可接近,因此語言的失效成為最接近存在的方式。

書寫,在布朗肖那裡,從未真正世俗化。它不是技巧,不是創作活動,而是接觸死亡、承擔失敗、維持呼喚的行動——這本身就是一種近似神秘主義的經驗。寫作成了一種儀式,一種向空無祈禱、向不存在的他者承諾的行為。

四、無神的信仰:神性殘影的倫理

布朗肖式的書寫,不是對神的回歸,而是對神之「缺席」的持續注視。問題在於,當你持續注視那缺席者時,缺席本身就構成了一種在場。你越是拒絕為它命名,它就越發地沉重、強固。

這正是「無神論的神性殘影」:你否認神的在場,卻以更高的倫理強度呼喚那個不在的神性位置。你不再信仰神,但你仍相信召喚的必要、責任的神聖、語言的幽微使命——這些,已足以構成新的神學,只不過它以無神之名現身。

布朗肖的書寫,最終建立了一種新的信仰型態:
不是相信神,而是在無神中堅持語言的倫理張力
不是尋找真理,而是在語言崩解中承擔召喚的責任
不是再現存在,而是在存在缺失中持續書寫這個缺失本身

這種信仰,不再有神明,不再有救贖,但它仍然擁有一個書寫的祭壇,而人——或那個「不是人」的主體——仍在祭壇前點燃語言的殘火。


結語:無神的祈禱者

布朗肖是無神論者,卻也是最後的祈禱者。他的書寫不是對神的召喚,而是對「召喚不再可能」本身的忠誠。這樣的忠誠,正是神性殘影的延續——不是神的再臨,而是神性的位置被語言佔據,被沉默佔據,被責任佔據

布朗肖讓我們看見:即使神已死,書寫仍然發生;即使語言已崩潰,它仍自殘骸中發出低語。而這微弱的聲音,也許就是最純粹的呼喚。

不是呼喚神,而是呼喚那不再可能被回應的他者。
不是再建神,而是凝視那始終空缺的位置。
在無神之中書寫,在書寫之中持續聆聽。這,便是布朗肖的悖論性神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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