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的責任與真理的可能:布弗雷斯與解構主義的分歧
語言的責任與真理的可能:布弗雷斯與解構主義的分歧
在當代思想界,語言不再只是思維的表達工具,而已成為哲學本身的對象。這一語言轉向既是現代哲學的自我反省,也是其可能的陷落。語言之於哲學,不再是橋樑,而是戰場。而在這個戰場上,布弗雷斯與解構主義者之間的分歧,遠不只是風格之爭,更是一場關於真理是否仍可能、責任是否仍有效的深層鬥爭。
布弗雷斯承繼維根斯坦的語言觀,拒絕一切語言魔化的誘惑。他並不否認語言的多樣性與語境性,反而深知語言無法逃脫其歷史與生活形式的綑綁。然而,對他而言,語言之所以值得哲學信賴,恰恰是因為語言在公共實踐中具有可理解性、可辯論性與可責任性。語言的意義雖非形而上的本質,卻不是隨意的遊戲。它要求說者誠實、清晰、自我約束。這正是布弗雷斯在哲學中強調的語言倫理:語言應通向真理,而非逃避真理。
解構主義者則將語言視為一種永無定形、永不止息的差異運動。從德希達的「延異」概念出發,語言中的每一個詞語皆無穩定意指,它只能透過對其他符號的差異性不斷滑動地獲得暫時性的位置。這種觀點拒絕任何以語言為媒介的真理穩定性,並進一步懷疑真理本身是否存在。對德希達而言,語言無法指向一個外在於語言的世界;語言就是世界的生成機制。意義的逃逸,不是偶發的失誤,而是語言結構本身的宿命。
布弗雷斯與這種觀點根本對立。他指出,這種對語言不負責的態度,將哲學推向無限詮釋的虛無主義,也讓知識份子逃避了對公共真理的倫理責任。在《知識份子的虛偽》中,布弗雷斯毫不掩飾地批評當代法國知識界將風格、修辭、詩意誤認為思想的深度。他認為,一個不斷以語言拆解語言的思想者,如果不願對其說出的話負責,其所追求的就不再是真理,而是話語本身的炫技表演。
這並不是對文學或藝術的貶抑。布弗雷斯反而承認,文學與科學都可能參與真理的探求。昆德拉小說中的歷史觀、普魯斯特筆下的時間經驗、波赫士對無限的敘述,都可能隱含深刻的哲學洞見。問題不在於誰有權說出真理,而在於是否承認真理仍是可欲的目標。若文學家在其語言中仍維持對世界的誠實關係,那麼他就不是布弗雷斯所批評的對象。反之,若自我沉迷於語言的華麗與模糊,只以拆解之名掩飾逃避之實,那便不是創作,而是虛偽。
這場爭論的核心,其實關乎哲學的自我認識。若語言只是滑動的結構,那麼「真理」本身是否也是幻象?若每一個命題都無法穩定地指向世界,那麼哲學是否只能沉淪為詩化的修辭體?布弗雷斯拒絕這種結論。他不否認語言的侷限,但相信哲學的任務是在語言的裂縫中維繫一種責任倫理。這種責任,不是建立在認識論的完美之上,而是建立在語言實踐的誠實與公共性之中。
相對於德希達對語言無限延異的著迷,布弗雷斯更接近維根斯坦後期的語用觀。他相信,語言意義雖源於用法,但用法並非無限任意,而是嵌入在生活形式與規範實踐中。這些實踐雖然歷史性,但不因此失去穩定性與可辯論性。正是在這些共同語境中,我們才能說一個句子是「錯的」、一種說法是「不負責的」。語言不是通往本體的絕對階梯,但仍是人類在有限條件下對真理之可欲之物的實踐場域。
因此,布弗雷斯的立場並非懷舊式的理性主義,也不是形上學的回歸。他所捍衛的,不是語言的純潔性,而是哲學在語言之中仍然可行的責任感。他與解構主義的分歧,不只是語言觀的差異,更是對思想者應承擔之倫理位置的不同期待。當語言被完全美學化,哲學將失去它作為批判實踐與公共責任的正當性;而當語言仍被視為面對現實的努力之一,我們才可能繼續談論真理,而不只是文本。
在語言的邊界遊走,並不意味著真理之路的封閉,而可能正是責任之所在。布弗雷斯所提醒的,不是要我們否認語言的困境,而是不要在困境中自欺。哲學的語言若還能負責,那麼真理仍是可能的,哪怕只是暫時、破碎而誠實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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