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語言的劇場與謎宮之間:布弗雷斯、德希達與語言的倫理責任
在語言的劇場與謎宮之間:布弗雷斯、德希達與語言的倫理責任
當代哲學已無法不經由語言之途探討存在的問題。從維根斯坦對語言遊戲的分析,到德希達對能指鏈條無限延宕的解構,語言本身成為問題的核心。語言不再僅僅是思想的工具,而是構成思想的場域與限制。然而,正當我們越來越意識到語言對存在的遮蔽與形塑能力之際,也越加陷入語言本身建構的迷宮之中,以致「說明」變成「延遲」,「清晰」變成「背叛」。在這種境況下,語言的倫理責任何在?我們應該在語言的謎宮中追尋出路,還是在語言的劇場中堅守角色?這正是雅克·布弗雷斯(Jacques Bouveresse)與雅克·德希達(Jacques Derrida)之間深層分歧的哲學座標。
布弗雷斯不否認語言的複雜性與不確定性,他對維根斯坦「語言遊戲」的擁護並非否認語言的多樣形式,而是要強調語言的使用總是嵌入於某種實踐背景之中。語言的意義不是源於內心的心象或神祕的直覺,而是來自可理解、可辨認、可討論的行為規則。在這裡,語言被視為通往世界的橋樑,而不是替代世界的迷宮。因此,對布弗雷斯而言,語言的倫理責任就是使理解成為可能,使溝通成為誠實的實踐。
他之所以批評德希達,並非因為後者認為語言存在遮蔽,而是因為德希達將遮蔽本身轉化為一種無限的語言運動,讓語言逃避其應有的責任。德希達以「延異」(différance)之名命名能指之間不斷推遲與差異的機制,說明語言永遠不會抵達終極的所指。這種對語言的深度分析,原本可能是對意義之生成的誠實回應,但在布弗雷斯看來,這卻演變成一種語言自我生成的舞台:語言不再指涉世界,而只指涉自身;語言不再服務溝通,而成為一場自戀式的表演。
於是,哲學在解構主義那裡被詩化了。文字的魔力取代了思辨的誠實,語義的遲滯掩蓋了論證的責任。布弗雷斯所抗拒的,不是語言之遮蔽,而是把遮蔽變成美學風格,並以此逃避真理責任的企圖。當哲學不再問「這是真的嗎?」而只問「這說得漂亮嗎?」,語言便墜入了他所說的「語言遊戲的虛偽形式」。
然而,布弗雷斯的立場是否也有遮蔽?若如德希達所說,語言總在差異中生成、總是延遲、總是裂開,那麼一味堅持清晰與明證,是否是一種對語言真實狀態的否認?如果存在本身就是不可通達的、語言本身就是不穩定的,我們是否只是為了溝通的方便而「裝作」我們理解彼此?那麼這種「清晰的語言」是否也構成了另一種劇場,只不過是更逼真的舞台而已?
這正是當代語言哲學所面對的兩難:一方面,我們渴望建立一套可以討論、可以論證、可以表達的語言秩序;另一方面,我們又無法否認語言所掩蓋的裂縫與推遲。語言同時是通道與障礙,是橋樑也是深淵。在布弗雷斯的哲學中,語言的倫理是對清晰與誠實的承諾;而在德希達那裡,語言的倫理則是對異質性、裂口與他者的敞開。這兩者看似對立,實則共同構成語言的責任張力。
我們或許可以說:語言既是劇場,也是謎宮。劇場是一種倫理角色,我們在語言中扮演理解者、傾聽者與回答者的角色;謎宮則是一種存在結構,它提醒我們語言永遠有未被揭示的深處。我們無法完全退出劇場,也無法完全走出謎宮。語言的責任,就是在這兩者之間維持一種不逃避的姿態:不因無法掌握全部意義而陷入虛無,也不因擁有短暫理解而自滿於透明。
布弗雷斯拒絕語言的自戀,德希達拒絕語言的專制;前者追求誠實,後者守護他者。這兩種責任,不必是敵對的。我們可以同時擁抱語言的清晰與遮蔽,既堅守劇場的倫理,也不放棄在謎宮中尋找更深的意義。因為語言不是答案的保證,而是承擔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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