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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日, 7月 13, 2025

語言的幽閉:從洛克的透明理性到索緒爾的結構差異

 

語言的幽閉:從洛克的透明理性到索緒爾的結構差異

在語言的深層理論中,有一道裂痕從近代哲學之初便悄然開展。洛克與索緒爾,看似處於思想史兩端,實則以某種鏡像的方式回應著同一問題:語言能否通向真實?兩人都懷疑語言的真實性,但他們所懷疑的,不是相同的東西;兩人都指出語言的侷限,但他們所指向的侷限,卻來自兩種全然不同的世界觀。

這種懷疑,不是科學意義上的懷疑,也不是日常語言的多義性所造成的誤解,而是語言作為思想媒介的本體不可靠性。在這場懷疑的風暴中,語言不再是透明的、功能性的工具,而逐步成為一個結構化的封閉體系。從洛克的清明理性主義,到索緒爾的差異邏輯,我們見證了語言如何從「意義的通道」變為「意義的牢籠」。

一、語言的初始幻象:洛克與表意的困境

洛克的語言哲學植根於經驗論。他相信人類的知識皆來自經驗,而語言是我們將經驗內化為觀念後,再對他人表達的手段。這種觀點使語言看似清晰可辨──詞語是一種聲音的標記,標記著我們心靈中的觀念。每個詞都是觀念的化身,每句話都是思想的投影。

但問題很快浮現。若語言只是觀念的載體,那麼它的價值取決於觀念本身的清楚與否。但現實中,大部分的語言使用並非如此精確。洛克發現,人們用同樣的詞語指稱不同的觀念,或用不同的詞語表達同一個觀念;更糟的是,有些詞語根本沒有對應的明確觀念,卻在文化與習慣中被沿用,最終使語言遠離了經驗的真實,成為一種「假觀念的編碼系統」。

因此,語言不僅未能如願清晰表意,反而成為遮蔽觀念的迷霧。對洛克而言,語言最大的問題在於它並不總是能夠忠實呈現內心思想,它所標記的觀念常常模糊、未經檢視。這種語言觀假設:觀念是真實的,語言是不可靠的。因此,語言需要被清理,需要被改良,以回歸其真正目的──即準確地表達心靈的內容。

然而,這個企圖,其實預設了一種更深的幻象:語言只要夠努力,就能成為真理的工具。但這正是索緒爾所要解構的前提。

二、語言的結構幽閉:索緒爾與意義的延異

索緒爾的語言觀帶來一種徹底的斷裂。他不是修正語言的不精確性,而是從根本上否認語言與世界、語言與心靈之間存在任何「自然的連結」。在他看來,語言符號(sign)由「能指」(聲音形象)與「所指」(概念)構成,但兩者的關係並非實質性的對應,而是一種「任意性的約定」。這種任意性意味著:詞語與其所指涉的意義之間沒有任何必要關聯,語言只是社會歷史中被約定成俗的系統。

更激進的是,所指本身也並非穩固的實體,而是來自語言系統中差異的結果。所謂「父親」的概念,不是來自一個可經驗的實體,而是來自它與「母親」「兄弟」「子女」的關係中被界定的意義位置。在這裡,意義不再是詞語與對象之間的對應,而是詞語與詞語之間的差異所產生的「位移效應」。

這導致語言成為一個封閉的網絡,意義在詞語之間流動,而非指向詞語之外的世界或心靈。語言成為一個差異組成的機器,它內部的運作不再仰賴任何外部的實在或主體。

因此,對索緒爾來說,語言從來不是通往真實的橋梁,而是真實的構成條件。我們不是先有觀念,再用語言表達;我們是在語言中,被迫以某種形式思考與感知。正如後來德希達所說:「沒有語言之外的事物。」(Il n’y a pas de hors-texte

三、語言的透明與非透明:兩種懷疑之差異

洛克的語言懷疑,是一種修辭式的理性主義。他懷疑語言的混亂、模糊與誤導,卻相信語言本可以變得清晰、本可以反映真理。只要回到經驗,只要澄清觀念,只要定義得準確,語言就能再次成為通向真實的工具。

索緒爾則揭示了一種更深層的幽閉──語言的「差異性」不容讓它穩定地指涉世界;詞語之間無止境的對立關係,使得意義永遠是「與他物的關係」,而非「自身的指涉」。在這種結構中,語言永遠只是在指涉語言自身。

這意味著,對語言的懷疑不再是語言的問題,而是存在方式的問題。我們已無法逃離語言,就像我們無法逃離空氣。洛克尚相信有語言之外的觀念可以回歸,索緒爾則表明,那個「之外」本身就是語言建構出來的幻象。

結語:語言的牢籠,還是世界的起點?

洛克與索緒爾的語言觀之間存在根本分歧,但他們的共通點,正是你所指出的:語言不是通往真實的透明窗口。只是,洛克還想擦亮這扇窗,讓真理重見光明;索緒爾卻已看見窗的不存在,那所謂「窗外的世界」其實從一開始就是語言之內的投影。

因此,我們得出的結論不是語言無用,而是:語言從來不是我們用來看世界的工具,而是我們生成世界的方式。這樣的看法,不是將語言貶為虛假,也不是將語言神化為創世之力,而是承認語言與存在之間的深刻纏繞──我們無法離開語言,因為語言從不在我們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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