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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 7月 21, 2025

佛性非神性:空性哲學下的成佛潛能論

 

佛性非神性:空性哲學下的成佛潛能論

在佛教的思想結構中,佛性(buddha-dhātu)概念的出現,是一種深刻的實踐命題,而非本體論的宣言。它既非創造性的起源,也非永恆不變的神性實體。從空性哲學的觀點來看,佛性並不是一種「在」的存在,不是一個先驗的超越者,也不是主宰宇宙秩序的神明。相反,佛性是在緣起性與空性之中,由眾生潛能所開展的一種解脫可能性;它既無本體,亦無所住,其存在方式是一種無所住而能轉化的「行中現起」。本文試圖說明佛性如何在空性的理論基礎下,脫離神性邏輯,並重新界定其作為覺悟潛能的語言性質。

一切眾生皆具佛性,這一命題在《涅槃經》、《如來藏經》等經典中得到反覆強調。然而,這些文本所言的「常、樂、我、淨」,看似使用實有化的語言,實則多為方便說,是為了激發眾生修行的信願而設的語言策略。若從龍樹的中觀空性思想來看,佛性不能理解為一種本體性的存在者,否則便墮入「有」的執見。龍樹對「空」的定義是「因緣所生法,我說即是空」,其義指的是一切法無自性,即一切存在皆非獨立、恆常、自足。因此,佛性若為真實的法,則必須也是無自性的,亦即不能作為實體化的神性來理解。

然而,佛性也不能簡單地被否定為「無」,否則將墮入斷滅見。佛性之為概念的精妙之處,正在於它是一種空性的積極意涵,是否定中保留能動性的關鍵語彙。佛性不是一個固定的「是」,而是一種「成為」的可能性,它不依於外部神聖的啟示,也不屬於形上世界的垂降,而是在緣起性結構中,由實踐行為所逐步顯現的潛能。成佛,並非回歸某個預存的神性本體,而是在空性中覺醒自我對一切執著的超越能力。

若比較西方神學語言中之「神性」與佛教語境下之「佛性」,可發現其差異不僅是文化性的語彙變化,而是形上學結構的根本不同。在基督教神學中,「神」是萬物的創造者與本體根源,是「在」的最高形式。而佛性則是在「無自性」的語境下所開出的解脫可能性。前者是實有者的全能展現,後者則是緣起中去自性後的一種行動潛能。這意味著,佛性無法被視為一種形上實體,而是一種在否定中浮現的實踐力。

例如,《法華經》中揭示的「久遠實成佛」概念,並不是歷史本體的記述,而是一種宗教語言策略:透過否定佛的時間性、個體性,使其成為無限可接近、無限可實踐的典範。這樣的佛性,既不在彼岸,也不在此岸,而是在修行者的此時此地中,不斷破執的行動裡緩緩浮現。佛性因此不是某種「具有性質」的內在本質,而是經由無數次對執著的超越、對我執的破除中,於空性實踐中展現的可能性。

在語言層面上,我們也可看到佛性與神性之語態的根本差異。神性語言通常為肯定命題,帶有創造論與本體論的結構,如「神是愛」、「神全能」、「神創造世界」;而佛性語言則多為否定性與空性邏輯,如「非我非他,名為佛性」、「空中無性,是名佛性」、「無常無我,為入佛智」。佛性語言不是建立實體的語言,而是鬆動語言的語言,是使語言自身放棄指涉實體、轉向指涉可能的語言。它不斷告訴我們:不應在語言中尋找一個名為佛性的本體,而應在語言解構之後的行動實踐中,去體驗那種空中之性的覺醒。

佛性在此意義上不是本質,也不是屬性,而是一種無名的展現;它不是神性意義下的「超越者」,而是空性之下的「無所住」。它是潛能,而非實體;是發生,而非存在。當眾生於空中而行,於無我中而觀,於無住中而施,佛性便非作為某物而出現,而是作為無物之所現而啟動——如幻、如電、如影。

總結來說,佛性不是神性,這不是神學上的否定,而是實踐哲學上的重建。在空性哲學中,佛性是一種無實體的可能性語言,是一種在否定中發生的積極性。它不在超越之境,而在無我之行。它不屬於本體論,而屬於解脫論。我們不拜神,而是破我;不崇拜佛性,而是成就佛性——不是通過歸屬某個神性的秩序,而是經由不住任何法、不執任何名的實踐智慧,讓這潛能於當下顯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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