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成與還原:柏格森與現象學的對話與分歧
生成與還原:柏格森與現象學的對話與分歧
在二十世紀初的歐陸哲學界,一條深藏不語的分岔線悄悄成形:一端是胡塞爾為首的現象學運動,試圖透過還原的方式,回到意識之中對世界的構成;另一端,則是柏格森,以直覺為路徑,直指生成之中的生命實在。兩者都對抗著實證主義與形上學的僵化,都力圖重新思考主體與世界的關係,但卻從方法與形上學立場上展開了兩條根本不同的路線——一條是結構與顯現的哲學,一條是流動與創造的哲學。
一、時間:從還原到生成的分歧
胡塞爾的《內時間意識現象學講座》所展現的是一個對時間作為意識構成條件的分析。他區分了「印象的現在」、「留存的過去」與「預期的未來」,以此揭示時間意識的結構性組合。對胡塞爾而言,意識中的時間是一種統整性的呈現活動,這使得時間不再是物理性的,而是意義的生成機制。
柏格森則從根本上顛覆了這種構成論的思維。他所謂的「持續時間」(durée réelle)並非由意識建構,而是意識本身所浸泡於的生命節奏。時間不是條件,也不是結構,而是生成的現場。對柏格森而言,意識不是「時間的生產者」,而是時間流中被動的、共震的存有。在這裡,時間無法被還原為某種條件性結構,它只能被「直覺」所接近,不能被分析切割。
於是我們看到,在胡塞爾那裡,時間成為「主體構成世界」的方式;而在柏格森那裡,主體本身正是被時間所生成、所溶解的那個流動點。主體在胡塞爾那裡維持其超越論地位,在柏格森那裡則回歸為時間中的有機波動。
二、方法:還原與直覺的對抗性親緣
胡塞爾的方法論是徹底的——經由「懸置」(epoché)自然態度,並進行「意向性分析」,他企圖揭示一切知識與經驗背後的構成機制,還原到意識如何「給予」對象的原初層次。這種還原雖然不是還原論意義上的消解,卻始終維持一種對穩定結構的尋找。
柏格森則將理性與概念視為對生命的扭曲。他認為分析只能將動態的整體切割成靜態的片段,因此真正的哲學方法必須是直覺——一種進入對象內在變化的感應性參與。直覺不是模糊感性的沉溺,而是能進入存在節奏的超理性方式。在這裡,「知」不再是將存在歸類,而是與存在共振。
看似對立的兩種方法,其實有著共同的敵人:抽象的自然主義與死板的實證理性。但胡塞爾選擇的是在結構中找出內在秩序,而柏格森選擇的是在流變中聆聽生成的聲音。胡塞爾關心的是條件的透明性,柏格森關心的是生命的不可通約性。前者建構主體,後者解除主體的中心性。
三、主體性:從構成者到生成者
胡塞爾的主體始終是一個超越論主體,無論在何種還原層次上,總有一個「我思」作為經驗意義的發出者。即便這個主體不再是經驗心理學中的自我,而是意向的焦點,但它仍然具有構成地位,是一切現象的透視點與保證者。
柏格森則不同。他的「主體」並不是一個構成者,而是一種生命的焦點,是記憶的層疊,是運動中的靜止面,是過去、現在與未來交纏中的一種生成暫時態。在《物質與記憶》中,柏格森已經提出記憶不是儲存資訊的機制,而是一種整體生命的延續,主體不是握有記憶的容器,而是被記憶構造的流動結果。
主體於是從胡塞爾的「透視中心」轉為柏格森的「流動斷面」;從世界的構成者,變成世界與時間交織處的震顫點。這一轉變極具現代意義——它將主體從支配的神位拉下,還原為存在的一種節奏回應。
四、現象與生成:何者是哲學的起點?
在現象學中,「現象」被視為哲學的起點——一切以「給予」為出發,探問存在如何顯現。這意味著哲學的任務是照亮顯現的條件與過程,使得存在不被遺忘於習慣與無知之中。
而在柏格森那裡,「生成」才是起點。存在不是被顯現出來,而是不斷地誕生、不斷地變化、不斷地創造。他關注的不是如何看見存在,而是如何跟上它的節奏,如何不落後於生命自身的發明力。哲學不是照亮顯現,而是參與生成。不是觀看的距離,而是共振的臨在。
因此,柏格森的問題不是「我們如何知道時間」,而是「我們如何活出生成的時間」;不是「如何看見世界如何被構成」,而是「如何與世界一起持續誕生」。
結語:生成不可還原
柏格森與現象學的分歧,不只是在方法與觀點,更是在哲學的立場上:胡塞爾仍希望藉由還原性的分析,建立一種穩固的知識基礎,而柏格森則認為,生命與意識本身就是變動與不可穩固的。這意味著,任何欲將生命還原為條件結構的企圖,終將錯失生命本身的生成性。
在這個意義上,柏格森也許不是現象學者,但他卻為現象學開啟了另一種可能:一種詩性的、不可還原的、創造性的現象哲學。正如德勒茲所說,柏格森不是在分析存在,而是在與存在一起生成。而哲學,不是為了掌握世界,而是為了被世界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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