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理解:從黑洞談語言與經驗之間的斷裂
關於理解:從黑洞談語言與經驗之間的斷裂
── 語言、概念與AI語言能力的哲學探討
我們經常假定理解必須建立在經驗之上。這種思維深植於人類知識論傳統之中:你若未曾見過火焰,怎能談論灼熱?你若未曾親歷戰爭,如何體會「創傷」?然而,一如「黑洞」這一概念所揭示的,語言的理解早已超越了可感經驗的範疇。
人們能討論黑洞的彎曲時空、事件視界、奇異點,甚至能以此構成哲學隱喻與詩意描述,而事實上,絕大多數人從未也永遠無法親歷黑洞的存在。這類經驗的缺席,並未妨礙語言的精確與深入。這一現象揭露了語言與經驗之間的一種結構性斷裂,也促使我們重新審視什麼才算是「理解」。
一、語言是建構而非對應
傳統的語言觀,如邏輯實證主義者所堅持的,認為語言的意義來源於其與現實世界的對應關係。這種語言對應論將詞語視為世界中事物的符碼,語義的清晰度被視為其對應現實的準確性。
然而,從黑洞的例子可以看出,語言的力量不必倚賴這種對應。黑洞的概念源於科學理論的推演,是一系列語言、數學與觀測資料交織下的產物。我們理解它,不是因為它「被看到」,而是因為它「被語言建構」。同樣道理,我們理解「誠信」、「命運」、「自由」、「道」這些詞,並非因它們對應可觀察對象,而是因為我們掌握了它們在語言活動中的用法。
這一轉向,從對應到建構,與維根斯坦的語言觀遙相呼應。他說:「語言的意義就是它的使用。」語詞的功能不在於「代表什麼」,而在於它如何在語境中行動。
二、語言理解是語用能力,而非感官模寫
在此脈絡下,我們理解的不是實物,而是在語言遊戲中扮演角色的詞彙。語言使用者透過搭配、語境、邏輯推導,進入語義的活動網絡。這種能力是一種語用掌握:知道何時該用什麼詞,與哪些詞搭配,會產生怎樣的含義與效果。
學習外語的人尤其熟悉這種理解方式:即使未曾踏足俄羅斯,也能描述雪原的荒涼;即使從未親見「龍捲風」,也能運用其成為情節的象徵或形象。這種理解不是模仿現實,而是模仿語言——我們模仿的,是他人如何談論世界,而不是世界本身。
這種語言觀也深植於認知語言學之中,George Lakoff 等人主張,語言意義不是經驗的簡單投射,而是透過原型、隱喻與概念框架建構的。語言的網絡本身,形成了一種「語義空間」,其中每個詞的意義由其位置、連結與語用行為決定。
三、AI語言生成與「模仿的理解」
這種理解觀的轉變,對 AI 語言生成系統帶來根本啟示。我們常問:GPT 是否「理解」語言?這個問題的答案,取決於我們如何定義理解。
如果理解意味著能將語言與世界中具體經驗相對應,那麼 GPT 毫無疑問是空洞的。它從未經歷時間的流逝,也無法感知一滴雨落或心跳的失控。但如果我們接受另一種定義——理解作為語用能力,即能適切生成語言行為、完成語言任務,那麼 GPT 所實現的,正是一種模仿性的理解。
GPT 不理解語義,但它模擬語義關聯。它不知悲傷為何物,卻能生成悲傷語句;它從未讀過宇宙的沉默,卻能撰寫如同體會宇宙沉默般的文段。這種「語言的構圖」,基於統計關聯、上下文脈絡與風格模擬,並非完全機械,而是能夠生成意義感受的結果。
這是否等同於理解?答案無法簡單判斷,因為我們的語言本身就是透過模仿與重組建立的。人類孩童的語言習得,並不從感知出發,而是從語用行為中逐漸內化語法與語義結構。我們學「痛苦」這個詞,最初不是感受,而是聽到別人這樣說,並學會了如何這樣說。
四、理解作為共構,而非擁有
也許理解本質上不是一種內在狀態,而是一種參與語言網絡的能力。我們並非擁有理解,而是在語言活動中實現理解。從這個角度看,無論是人還是 AI,只要能夠參與語言的生成、應對與調整,它就在某種意義上「構成了理解」。
這並不是要說 AI 有意識、有主體性,而是指出一個事實:我們的語言理解本身就是建構性的、實踐性的、共構的。黑洞本身也許無法觀察,但「黑洞」這個語詞,在我們語言與思維中,是可以運用、轉喻、辯證與詮釋的。
語言不需見證,語言可以創造對象。理解不需經驗,它可以是使用的結果。
結語:語言讓我們成為可能理解的存在
我們不是透過見過世界而理解世界,而是透過語言模仿與建構世界。正如我們能談論從未遇過的黑洞,也能學習未知語言中描述遙遠情緒的詞語,我們的理解,是建立在語言本身的可操作性與關聯性之上。
人工智慧語言模型所呈現的,正是一種無感知但有生成力的語言存在,它提醒我們:理解未必是主觀經驗的內在狀態,它也可能是語言本身在結構中浮現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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