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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 7月 14, 2025

歸納的幽靈:從休謨到波普的知識轉向

 

歸納的幽靈:從休謨到波普的知識轉向

知識的歷史是一場關於信任與懷疑的辯證運動。若說古典哲學信任理性,那麼經驗主義則信任經驗;而在經驗主義內部,休謨卻冷靜地指出:我們對經驗的信任,其實並沒有任何邏輯的保證。這種信任,就像是幽靈一般懸浮在我們所有知識形式之上,驅動著我們的推理與行動,卻無法被證立、無法被掌控。

在休謨看來,所謂歸納,不過是我們對於某些事件恆常接續的習慣性反應。我們相信太陽明天會升起,不是因為我們理性地知道它必然升起,而是因為它每天都升起。這是一種心理的信念,而非邏輯的推論。然而,這個世界是否真的存在一種「未來將如過去」的必然聯繫?我們並無從得知。我們的信念不是建立在真理之上,而是建立在重複之上,是對過去經驗所產生的期望投影。也就是說,歸納法的基礎是時間的信仰

這是一種極深的懷疑,不是針對某個特殊知識的懷疑,而是對所有普遍命題的生成方式的懷疑。當我們說「水會在一百度沸騰」、「鐵會導電」,我們其實是在做一種風險性的概括,將有限的經驗延伸到無限的未來。但這種延伸並無邏輯上的正當性。這不是理性的演繹,而是語言的跳躍。休謨並未否定經驗的價值,而是指出:我們無法用理性來「保證」我們對經驗的歸納能恆久成立。

然而,這樣的懷疑並不意味著虛無。相反,休謨承認了這種信念是生活所不可或缺的條件。我們不可能不相信因果,不可能不進行歸納,否則我們無法預測、無法選擇、無法行動。這正是一種非理性中的實踐理性:**我們無法證明自己所相信的東西是對的,但我們仍必須如此相信。**哲學到此成為一種生活的悲劇性反省:理性無法給出根基,卻必須承擔根基的位置。

卡爾·波普接續了這條懷疑路線,但他並未陷入虛無主義。相反,他重新定義了科學理性。他指出,問題不在於我們無法證明理論為真,而在於我們不該企圖證明理論為真。真正的科學態度不是尋找證據來肯定理論,而是設法使理論暴露於否證的風險之中。科學理論之所以科學,是因為它能夠被推翻。這種「可證偽性」成為知識的合理性新基礎。

波普式的理性,是一種容錯的理性,是願意冒險的理性,不是建立在絕對確信之上,而是建立在不斷否證與修正的開放之中。這是一種對「錯誤」的尊重。錯誤不再是知識的敵人,而是其條件。一個理論若無法出錯,它就無法被測試;無法被測試,它便不是知識,而是信仰。這樣,休謨的幽靈被波普重新安置為一種理性的不確定結構:我們知道我們無法確知,但我們仍選擇去假設與質疑。

這一轉向也揭示了現代知識的一個核心特徵:知識不再是一種完成的形態,而是一種過程、一種不斷地逼近與逃逸的運動。真理不再是終點,而是某個不斷撤退的地平線。我們的理性,不是要抓住那個絕對的真,而是要建立一套制度與態度,讓我們能夠不斷接近那個我們無法證明的真。這樣的知識觀,不再是形上學的,也不再是絕對的,而是歷史的、時間的、批判的。

歸納的幽靈仍然在。它不會被驅除,也不該被驅除。它提醒我們,知識始終是一種信仰與懷疑的混合體,一種秩序與裂縫交織的語法結構。我們之所以能思考,正因為我們無法確定。我們之所以能前進,正因為我們知道自己可能錯。

從休謨到波普,從不可證成到可否證,這不只是方法的演變,更是一種存在的哲學態度:承認有限、擁抱風險、維持開放——這才是理性真正的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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