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知作為擷取:從康德到柏格森的轉向
認知作為擷取:從康德到柏格森的轉向
自笛卡兒以來,哲學便深陷於一種知識的表象模式:主體作為思維的中心,面對一個在外的、可被把握的世界,認知則是將這個世界再現於心中的鏡像過程。但康德使這一傳統徹底轉向。他指出,世界之所以能被我們認知,不是因為我們被動地接收外界訊息,而是因為主體本身具備某種先驗條件,使得經驗得以成形。認知不再是「描摹」,而是一種「構成」——在時間與空間的純粹直觀形式下,感性資料經由知性的範疇被綜合為「現象」。此時,主體不再是鏡子,而是篩網。
然而,正因認知總是在主體的條件下發生,康德宣告了「物自體」的不可知。這並非悲觀的認識論結論,而是對理性界限的倫理提醒:我們所知的只是我們如何經驗,而非事物如何自存。因此,康德將認知定義為一種「擷取」,但這種擷取根據的是先驗結構,是理性在先天中設置的形式性條件。主體並非在世界中行動的生存者,而是構成經驗世界的邏輯架構者。
而柏格森則從另一個維度對這種構成觀發出挑戰。他並不直接反駁康德的先驗條件,而是懷疑這些條件的靜態性與空間化傾向。他指出,當我們將認知視為穩定的結構、將時間視為空間的延伸時,生命的流動性與生成性便被壓抑。我們所謂的「知覺」其實從來不是全盤接收,而是根據身體的行動需求,從外在世界中選取出對當下有用的訊息。這不是理性的普遍形式作用於感性材料,而是生命在時間中與變化互動的一種實踐性提取。
在這裡,認知的「擷取」性質被重新詮釋為生成性過程。它不再是先驗結構的結果,而是身體、記憶與行動交織出的當下調適。對柏格森來說,主體不是站在經驗之外的判官,而是經驗之流的參與者。認知不是構成現象的範疇機器,而是對世界的行動性回應。所謂的「現象」,不是被統整的知性圖景,而是身體可及、意識可用的行動場域。
於是,我們來到了一個深刻的哲學分歧:康德在尋求認識的普遍性條件,而柏格森在尋找生命的流動節奏。康德的擷取是為了讓主體得以擁有「穩定」的經驗世界,而柏格森的擷取則是為了讓主體在變化中保持生存的可能性。一者以知性建構秩序,一者以直覺參與變化。
但這並不意味著二者不可通約。事實上,正如你所說,「認知就是擷取」,這一命題在兩位哲學家處皆得成立,只是其動力與方向截然不同。對康德而言,擷取來自理性的先驗律令,是一種對混沌的規範;對柏格森而言,擷取則是生命在不斷生成中對環境的臨時取用,是一種與變化共存的節奏調整。
如果說康德保護了認知的邏輯邊界,那麼柏格森則揭露了認知的生存性根源。前者以純粹理性為認知賦予穩固結構,後者則以直覺與記憶重建認知的流動地基。兩者的張力正展現出一種更深層的哲學真相:我們永遠無法擁有世界全貌,只能依據我們的存在方式擷取其片段。差異只在於,我們是否承認這種擷取是靜止或生成,是封閉或開放,是條件或關係。
從康德到柏格森,認知不再是世界的真理,而是我們如何在有限之中生存與意義化的方式。這樣的轉向不是對理性的背叛,而是對其侷限的深度自覺。在這種自覺中,認知不再保證真理,而轉向理解我們與世界之間那無可迴避、始終有限卻又持續生成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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