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空性到性體：熊十力佛儒會通思想的倫理根基

 

從空性到性體：熊十力佛儒會通思想的倫理根基

熊十力的思想轉向，是中國現代哲學史中一場極具張力的形上與倫理辯證。他一方面深受佛教空性思想，特別是《大乘起信論》、唯識學與如來藏思想影響，另一方面又企圖恢復儒家「道德本體」的哲學立場。這種張力促使他開展出一種「空而不無，性而不實」的哲學進路：從佛教破執的空性邏輯出發，引入並重構儒家性體的道德主體，形構出一種倫理本體的形上論。我們可以將此過程視為一種「空性倫理化」，或曰「性體之空化」，其中所表現的哲學創造，超越了單純佛儒折衷，更開展出一種以無我為中心的倫理哲學結構。

空性在佛教中是對「實有」與「自性」的徹底否定。中觀派的空性學尤其將語言、概念、邏輯悉數解構為「緣起假名」，一切法無自性，無我、無人、無眾生、無壽者。對熊十力而言，這種徹底破執的精神具有強烈的解構力量，能摧毀實體化的神我與形上之我執。然而，空性若僅止於否定性的徹底，則將使人的道德主體也難以安頓。佛教的解脫論固然以空性為根基，但作為哲學建構，空性似乎無法回答：道德從何而來？人應當如何在空性中實踐其倫理生命？這正是熊十力所面對的「空而無所依」的問題。

因此，熊十力並未止步於空性。他從《起信論》中「真如隨緣起染淨」的思想出發，企圖建立一個既具佛教破執智慧、又能承載道德實踐的根本體。他稱之為「性體」。此性體不同於西方形上學的實體，也非佛教所破之我性，而是一種「虛中有德」的存在狀態。性體本空，卻不等於虛無；它無相，卻蘊涵無限德用。換言之，性體既非存在論上的主體，也非認識論中的我心，而是超越主客二元的德性根源。熊十力借用佛教「真如」與儒家「性」的語彙，建構出一種道德本體，既能破執，又能成德。

這種性體觀點的哲學張力在於，它拒絕實體化佛性，又不滑入虛無主義。熊十力堅持佛性不是某種永恆實體、心靈核或神性之物，而是人人本具、可現可成的德性潛能。這與儒家「性即理」的說法呼應，但不同於程朱將性理視為天命實有，熊十力透過空性邏輯為性體去實體化，讓性體成為一種動態流轉、開放生成的德性根源。性體並不是被給予的天命，而是人於空性中證悟、實踐、開顯之所現。

也因此，熊十力的佛儒會通，並非將二者加總，而是將佛教的空性轉化為性體之實踐路徑。空性成為一種方法論的破執工具，而非本體論的終點。性體則在破執之後被重構為倫理實踐的內在根基。佛性不再是形上彼岸的神聖本質，而是空性智慧中的悲智德用之源。此時，佛性與儒家之「成德成聖」，在破實我、離實體、行德性的前提下，獲得了哲學上的深層合流。

從此觀點看，熊十力所提出的「性體」，乃是儒佛相貫的創發性哲學成果。他以空性超越形上主體，以性體建構倫理實踐，使中國哲學擺脫空有對立與實虛對抗的僵局，走向一條「無我而能為，有德而無執」的倫理本體論之路。這種路徑在當代哲學中提供了與西方主體性哲學、存在主義、現象學相對話的可能性，也為我們思考後形上時代中的倫理根基與生命實踐，提供了一種別開生面的東方詮釋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