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說了算?事件哲學的倫理困境與極限批判
誰說了算?事件哲學的倫理困境與極限批判
在當代表哲學中,阿蘭·巴迪歐(Alain Badiou)提出的「事件哲學」可視為對後結構主義語言體系的反動。他企圖從德里達的延異(différance)與福柯的知識/權力結構中走出,重建一個關於「真理」的哲學可能性。在《存在與事件》中,他以集合論作為本體論基礎,提出「事件」作為打破既有秩序、開啟真理程序的突破點。然而,正是在這個「事件」的概念中,潛藏著無法迴避的倫理困境:若事件無法從外部加以規範,誰有權說「這是事件」?又誰來判定所生成的真理是「真」?
在這場真理的生成敘事中,權力與詮釋的問題無可避免地浮現。事件的倫理正當性不再來自本質,而是一種事後的建構。這便導致了巴迪歐整個哲學體系的核心張力:真理欲超越秩序,卻又無法不倚賴主體與語言;真理欲迴避相對主義,卻無力建立其普遍性基礎。
一、事件的不可預見性與主體的忠誠
巴迪歐強調事件的「例外性」與「不可數性」——事件不是某種可以被知識或結構事先預見的對象。它是從狀況的裂縫中突現的「出現之出現」,一如革命、愛情、藝術突破或科學突變。事件不提供既有真理,而是開啟真理的可能。
然而,事件的突現並不自帶意義。它的意義來自某個主體的「忠誠」。這是一種非本體的倫理選擇——主體不是因為知道事件是什麼才相信它,而是因為「相信」而使事件成為事件。換言之,主體是事件的命名者,也是事件真理的實踐者。
這裡產生一個結構上的倫理問題:若事件的有效性來自主體的忠誠,那麼真理不再源於事件本身的客觀特質,而是主體對其所投注的信念強度。在這種情況下,是否任何忠誠的主體都可以透過其行動將某個斷裂敘述為「事件」?如果是,那麼納粹對種族純潔的忠誠,是否也構成一種真理程序?巴迪歐雖在其他著作中批判極權主義,但其哲學系統內部的邏輯,對於此類極端忠誠並沒有充分的排拒能力。
二、事件的倫理困境:正當性如何確認?
當事件的標準不在於本質,而在於其對秩序的斷裂與主體的投入,那麼,我們如何區分「解放的事件」與「毀滅的災難」?巴迪歐試圖提出幾個倫理原則,例如真理的普遍性、開放性、與非教條性,但這些原則本身也屬於事後的抽象敘述,並不能提供事件本身的區分準則。
因此,事件的真理與惡的界線,往往要依賴歷史的事後判斷才能確定。換言之,倫理的正當性退居於政治與歷史的詮釋之後,而非其前提。這讓事件哲學潛藏一種「事後合法化」的危險,即一個真理程序是否正當,要看它最終是否「成功」被歷史接受。
這樣的後設評判邏輯,使得「事件」極易被權力結構所挪用。當某一政治集團、宗教組織或意識形態機器自稱其所發動的是「事件」,並要求人民對此忠誠,事件哲學本身是否具備抵抗虛假事件的能力?還是只能以另一種敘事對其進行否定?如果事件的正當性只能被另一個事件取消,那麼倫理是否最終只能訴諸於語言的對抗與話語的較量?
三、語言、命名與「誰說了算」
這正引出我所提出的核心問題:「誰說了算?」語言與權力不僅介入事件的命名,也決定事件能否成為事件。雖然巴迪歐意圖將數學作為事件發生前的「存在的純粹結構」,企圖區隔事件與語言的連結,保留某種「不可數」的超出。但實際上,事件仍需經由命名才能被引入現實。
而命名不是中性的,命名本身即是權力。一旦事件被命名,它就被編入語言的體制,而語言體制本身從來就不是透明無辜的。在這意義下,事件哲學雖試圖逃脫語言與結構的規訓,卻無法避免重新落入語言所建構的正當性網絡中。它既批判語言對存在的宰制,卻又只能依賴語言來召喚事件,這是一種內在的悖論。
在這裡,我們也看到與布朗肖、德里達、阿甘本之間的張力。對布朗肖而言,有些事物——如死亡、大屠殺——無法被命名、無法被轉化為事件。對德里達而言,語言永遠處於延異中,真理不會在任何命名中完全顯現。對阿甘本而言,真理與法則之間存在一種結構性空缺,讓事件本身總是懸而未決。
這些立場都在質疑:若事件無法脫離命名,而命名本身被語言與權力滲透,那麼事件真理還能保有其倫理純度嗎?
四、真理的浮動與倫理的裂縫
巴迪歐對後結構主義的反動並未徹底離開其陰影。雖然他試圖在事件中重建真理的普遍性,但這種普遍性本身卻無法在事件發生時被證立。它必須等待主體的忠誠、歷史的實踐與語言的命名來完成。而這一切都充滿不確定與詮釋的風險。
在這意義上,真理是一種倫理的冒險,而非本體的確定。但當這種冒險與毀滅性的行動糾纏時,我們是否還有足夠的哲學資源來對抗偽事件的崛起?這正是「事件哲學」所面對的極限:它既打開真理的可能性,也暴露了倫理判準的空缺。
結語:
巴迪歐的事件哲學試圖從虛無中重建真理的可能,但正因為其否定本質、依賴生成,它無法提供清晰的倫理基準,反而暴露出真理在語言與忠誠中的浮動性。當我們問出「誰說了算?」這一問題時,已觸及事件哲學的核心悖論:事件的命名者是否必然也是真理的締造者?或者,真理只能從失語中尋回其倫理原點?
或許,正如布朗肖所示,最深的倫理,不在於命名事件,而在於保留事件無法命名的空缺——那是一種靜默的責任,而非主體的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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