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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 7月 12, 2025

語言的止處:上帝、第一因與形上學的語用陷阱

 語言的止處:上帝、第一因與形上學的語用陷阱

形上學歷來都以語言為工具,試圖從混沌中建構秩序,從現象中提煉本體,從有限中探問無限。而這一切,最終都指向一個根本的問題:存在為何存在?這句近乎無法再問的問題,正是萊布尼茲《論人與神以及萬物的原理》中所揭示的:「為何有某物,而不是無物?」(Pourquoi y a-t-il quelque chose plutôt que rien?)這不僅是形上學的起點,也可能是語言的終點。

當形上學面對「最終存有」這一問題時,語言的邏輯便陷入了一種自我封閉的迴圈:為了逃避無限追問,我們設立一個不可再問的點,稱之為上帝第一因。這不是理性的勝利,而是語言的妥協。而這個妥協的本質,正是本篇所要揭示的——一個語用上的陷阱,一個以終結之名掩飾無能之實的構造。

一、從追問到停止:語言的邊界與停頓

我們可以說,「上帝存在」或「有一第一因」這類命題,本質上不是結論,而是一種制止語言無限滑落的語用機制。這些概念的出現,不是為了證明什麼,而是為了中止什麼。

當哲學無法容忍「無」的虛空,便召喚出「上帝」作為存在的錨點。笛卡爾將其設為思維與真理的保證者,萊布尼茲則讓它成為萬有的理性選擇者。這兩者看似不同,實則同構:皆以不可再質疑的存在來穩固語言的運作,使整個知識結構不致崩塌。

然而問題在於:一旦我們稱某事物為「不可質疑」,那麼這個命題便從可討論的對象變成了信仰性的前提。語言的開放性在此被關閉,溝通的可能性在此被撤回,哲學從追問者退化為設限者。

二、不可討論的命題:語用功能 vs 認識內容

語言在形上學中的使用,原是為了揭示事物的本質;但當語言用來建構一個「不可再追問的實體」,如上帝、第一因、無限理性、絕對存有時,它的性質已經悄然改變。

這樣的語句不再是描述性的(descriptive),而是功能性的(performative:它們的目的是令你停止追問,而不是與你辯論真理。例如:「上帝是萬物的根源」這句話,不是經驗性的,也不是邏輯必然的,它是一種語言的策略,一種令語者與受者共同停止追問的修辭儀式。

這樣的語言具有一種信仰性結構,即便它看似合理、有條理、甚至可形式化,但其實最核心的部分仍是非理性的:它要你相信一個起點,而這個起點本身不可再被懷疑。哲學至此,不再是討論的空間,而變成了一場關於「何時停止」的沉默契約。

三、語言的自我遮蔽:上帝作為結構幻影

德里達在解構主義中提出:每一個哲學中心其實都是「現-缺」的(présence absente──看似穩定的原點,其實只是語言系統自身設下的空位,用來封閉無限遞延的意義鏈。

這讓我們重新理解上帝與第一因的哲學地位:它們並非一種積極的存在者,而是語言為了避免自身解體而安置的一個「結構幻影」(spectral structure)。我們越想去抓住這個中心,它就越顯示出自己是虛構的、功能性的、空洞的。

在這意義上,「上帝」不再是神學的主體,而是語言學的產物;不再是認識的終點,而是語言邏輯的回聲。正如德里達所說,語言系統永遠無法觸及其中心,因為中心只是一種為了讓系統看似可控而存在的缺席位置。

四、後形上學的可能性:從信仰邏輯走向沉默倫理

那麼,當我們意識到這些「終極概念」只是語用陷阱時,哲學是否就走入虛無?其實相反,真正的思考,恰恰在這語言終點處開始。

海德格的思路在此提供了一種方向:他放棄了「為何有存在而非無」的終極追問,轉而提出對「存在的敞開性」的體驗;這不是要找一個解釋,而是學會與「無根的存在」共處。這是一種「沉默的倫理」,不是信與不信的問題,而是學會在語言結構破裂處,繼續思考。

而布朗肖、南希等人則從這種語言的虛空中看見了另一種共同體的可能:不是建立在共有信念之上,而是在共同面對「無根、不確定、不完全可說」的處境中,承認彼此的有限與斷裂。

結語:當語言終止,思想開始

上帝與第一因,曾是語言對虛無的最後防線;而今,它們也暴露出語言的極限與遮蔽。我們不能再以它們為終點,而必須視它們為語言自身的創傷痕跡

哲學不該逃避這創傷,而應從這裡開始新一輪的思考。不是為了修補語言的破洞,而是學習如何與破洞共存;不是為了尋找更高的根基,而是承認根基本就不在。

或許,語言的止處正是思想真正的起點——一個沒有神的清晨,一個無保證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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