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識非唯心：空性與佛性之哲學分野

 

唯識非唯心：空性與佛性之哲學分野

佛教中的唯識思想，經常被誤解為一種東方的唯心論，甚至被簡化為主觀唯心的版本。然而，這種將唯識學等同於西方哲學中「心是本體」的理解，忽略了佛教對「心識」本身的解構性與反本質論特質。本文將論證：唯識非唯心，其核心在於空性智慧的展現與佛性潛能的開顯，而非對「心」或「識」的本體化崇拜。

唯識思想發源於大乘佛教瑜伽行派，其基本命題「一切唯識」，並不是宣稱世界由心所創、心為萬物之本，而是指出凡夫對「外在世界」的感知，實則為內識所變，並不具獨立實性。這與柏克萊式的「存在即被感知」的形上唯心論不同；後者仍假定了某種真實的心靈基體作為萬有之源，而唯識則強調「識」也非實有，是因緣生、無自性。換言之，唯識學的邏輯不是從「有一個心的本體」出發，而是以「破除外境實有的錯覺」為入手點。

此破境非為立心，而是為導向「轉識成智」的解脫進程。經由觀察八識運作機制──從前五識的感官經驗，到第六意識的分別執取，第七末那識的我執，再到第八阿賴耶識的種子儲藏──修行者逐步見到一切認知皆由業力、習氣與無明所建構。這些「識」並非真實實體，而是如幻如夢的心理構成物。從這個角度說，唯識實則是一種深層的認識論解構學，而非心靈實體論。

然而，唯識學中又出現如「如來藏」、「自性清淨心」、「轉依」等術語，似乎暗示有一種超越變異識的常恆心體存在。這是否又重新落入心的本體化？這一疑慮必須透過「空性」概念來理解。唯識與中觀不同，其方式不是直接否定一切法之自性，而是以「轉依」為橋梁，將「識」從執著中轉變為無分別智，進而顯現如來藏性。這種佛性不是實體，而是一種無自性中的潛能性，是「空性中具足一切可能」的智慧顯現。

從這層意義上看，佛性並非一種預存於生命中的靈性實體，不是神秘本我或靈魂，而是以空性為邏輯根基的轉化可能。也就是說，佛性不是「心所是」，而是「心所能」。它不是「一個心」，而是一個「無執的覺知過程」。這點正是區分佛教唯識與西方唯心論的哲學關鍵。

進一步說，西方唯心論通常具有明確的形上學目標，即建立一個本原或基體，使萬象得以統一；而唯識學則有其止於方便的態度。經典如《楞伽經》、《成唯識論》不斷提醒，唯識說僅為對治「外境實有」與「我執」的對症之方，待病除則法捨，如筏喻。此種「不執於心」的態度，也體現於佛性思想中：佛性不是要被發現或實證的某種存在者，而是當執著滅除後自然顯現的無執性。

因此，唯識與佛性之關係並非對立，而是構成一種實踐的連續譜系：由破執的唯識觀入，至無執的佛性顯。唯識是方法，是認知轉化的軌跡；佛性是結果，是空性智慧的現前。若將唯識誤解為唯心，即將方法誤為目的，將破執之劍誤為所執之本。

總之，唯識學不是一種東方式的主觀唯心論，而是空性實踐中的認知分析工具。它揭示心識如何構成虛幻世界，同時開顯解脫之路，而非將「心」或「識」本體化。佛性也不是一種形上超越者，而是無執智慧的實踐結果，是空性於生死流中的透現。唯識與佛性共同指出：真理不在於建立一種存有，而在於終結執著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