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理即幻象?承擔的虛無與幽靈責任
倫理即幻象?承擔的虛無與幽靈責任
——對齊澤克「倫理行動」理論的批判性思考
齊澤克的哲學自始至終都環繞着一個深刻的問題:在意識形態全面滲透的晚期資本主義社會中,主體是否仍能實現真正的行動?而他對這個問題的回應,並非提供一種理性的行動指南,而是挖掘在結構之中、幻想背後,主體可能對「不可能」進行承擔的縫隙。他從拉岡出發,走向巴迪歐,再穿越馬克思的幽靈,最終落腳於那個熟悉的場景:一個人,在崩潰的象徵秩序中,宣稱「我願意」,即使沒有保證、沒有根據、甚至沒有觀眾。
在《意識形態的崇高對象》中,齊澤克揭示了我們如何總是對某個崇高的、無法說明的核心進行幻想性的投射:民族、正義、國家、愛、革命、自由……這些崇高對象既支撐了我們的現實認知,也是我們服從的根據。他進一步指出,當代人之所以繼續服從於意識形態,不是因為「不知道真相」,而是即使知道也不能不服從。我們被束縛於一種「我知道這是假的,但我仍這麼做」的僵局之中。這正是拉岡意義上的幻想——它不是阻擋真理的謊言,而是我們用來遮蔽現實虛無的必要機制。
但齊澤克要做的不只是揭示幻象,而是促使主體從中「裂斷」出來。他主張:倫理行動的本質,不是忠於某種實存的價值,而是在無根據的情況下,對某種不可能承諾的承擔。這是齊澤克式的倫理英雄形象:不是理性主體,而是一個孤獨的「主體-裂縫」,在崩潰中對虛無說「是」。這行動不是為了改變世界,而是為了忠於裂斷本身。
然而,這正是問題之所在。齊澤克的行動倫理表面上試圖脫離幻想,但它對「承擔」的理解是否也正落入了另一層更深的幻想結構?我們是否能夠相信,這種在虛無中對裂斷的承擔,不也是某種對主體崇高性的再生產?一種更虛無、更無根、更英勇的「行動敘事」?若主體對崩潰的承擔成了新的倫理典範,那麼我們是否又陷入了一個無法自證的倫理幻象之中?
齊澤克對此可能會回答:是的,這承擔本身也許是幻象,但正是在自知是幻象的情況下仍然堅持它,倫理才產生。這是一種反英雄式的英雄主義,一種反崇高的崇高姿態。但這回答仍然迴避了一個更深的問題:若倫理行動的核心已無法區分「誠實的承擔」與「幻象的模仿」,那這種行動的倫理性還有什麼意義?
這個質疑可從布朗肖與德希達那裡獲得更極端的展開。在布朗肖那裡,責任是無法完成的、是無限延遲的,正因為他者永遠無法被充分回應。倫理不是一種完成的行動,而是一種被動地、不斷被拖入、無法終止的裂痕。德希達則進一步指出,正義本身是不在場的,是一種幽靈式的召喚。我們所說的「正義」與「責任」,從未顯現為現實行動的基礎,只是我們在幽靈般不在場的他者呼喚下產生的焦慮性回應。
那麼,回到齊澤克:他對事件與承擔的理解,看似摧毀了一切穩固價值,卻仍留下了某種「能行動的主體」,一個可以撐起虛無、跳入不可能的存在者。這是否仍是主體中心主義的幽靈?我們是否可以說:他雖意圖否定一切崇高對象,卻在倫理承擔的概念中悄悄保留了一個最後的崇高對象——主體自身的絕對行動性?
這種行動性的倫理呼籲,若無法與幻象區別開來,便只能成為一種極端的自戀姿態。不是對世界的責任,而是對自己的虛構敘事負責:我行動,因為我不能忍受自己不行動的樣子。如此一來,裂斷不再是對秩序的破壞,而是對自我影像的保存,甚至可能與齊澤克所批判的「享樂式反抗」無異。
真正的問題,不是行動是否可能,而是:當我們決定承擔、選擇斷裂、宣稱忠誠時,是否已經預設了一個虛構他者、一種敘事結構,來肯定這個行動的價值?倘若如此,倫理就不再是回應虛無,而是虛構另一個「道德的虛無」,讓我們得以在幻象中繼續說:「這是對的,我選擇它。」
因此,真正的倫理或許不在於承擔行動,而在於承認行動無法證成、無法判定、無法被誰承認的那份幽靈責任。在這裡,布朗肖的沉默或許比齊澤克的喊叫更貼近倫理的本質:不是行動,而是不行動時所承擔的不可能責任。不是跳進虛無,而是無法離開它。
這不是否定行動,而是使行動無法再輕易被命名為「倫理」。這是對倫理的倫理,是對「我能承擔」這一說法的根本質疑。在幻象與沉默之間,我們仍然不得不說話,但說出的話中,是否還能找到倫理的影子——或只是另一種幽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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