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休謨到胡塞爾:經驗的兩種哲學
從休謨到胡塞爾:經驗的兩種哲學
在哲學史上,「經驗」一詞幾乎如同一面鏡子,照映出不同時代對主體、世界與知識關係的基本態度。休謨與胡塞爾,同樣以「經驗」為哲學的起點,卻走向兩條幾乎背道而馳的路。前者以心理描述為方式,追問觀念的來源;後者則以意識還原為方法,追問經驗的可能條件。若說休謨構築的是一座感官印象的資料館,那麼胡塞爾建構的則是經驗如何被意識構成的發生學圖譜。他們之間的差異,正標誌著從經驗主義到現象學的哲學轉向。
休謨的經驗論堅信,一切知識源於感官印象。對他而言,人類心靈如同空白的畫布,由五感與內在感受描繪出第一筆印象,然後經由聯想、記憶、想像等心理過程衍生出觀念。他之所以如此強調印象的優先性,不只是為了建立一套知識的追溯機制,更是為了質疑那些未能指向任何具體印象的抽象概念——自我、實體、上帝、因果等。他以冷靜的態度指出:我們所謂的「因果性」,並非來自理性推理,而只是對事物恆常聯結的心理習慣;而「自我」也非一個確定不變的主體,只是一連串印象的集合。這樣的懷疑論態度雖未導致懷疑主義的癱瘓,卻削弱了理性作為普遍裁判的地位,將人類知識降至經驗與信念的層次。
但休謨對經驗的信任是有限的。他承認感官印象可能帶來錯覺、錯認甚至欺騙,而我們之所以能「更正」這些錯覺,僅僅是因為其他經驗的對比與習慣的修正。他從未試圖尋找一個絕對的知識基礎,反而以一種英國式的誠實與節制接受人類理性之有限。在他眼中,知識從不是對實在的直接掌握,而是一種心理機制下的實用安排。
胡塞爾所欲克服的,正是這種經驗主義的非批判性自然態度。他並不否定經驗之重要,卻反問:我們如何能「意識到」我們正在經驗某物?經驗為何能被我們當作「某物」的經驗?這並不是對世界的質疑,而是對「經驗自身」的反思。為此,他發明了「現象學還原」的技術,將一切對象的「存在預設」懸置起來,不再問「這是什麼」,而是問「我如何意識到這是什麼」。這種懸置不是懷疑,而是一種反思性的後退,讓意識自身成為可被觀察與分析的現象。胡塞爾要揭示的,不是經驗的內容,而是經驗的結構、條件與可能性。
胡塞爾最深刻的突破,是將意識視為一種「意向性活動」:每個經驗都不只是內在的狀態,而是指向某物的方式。例如我「看見一張桌子」,這不是單純的視覺印象集合,而是我以一種「看作桌子」的方式構成了對象。這意味著對象的經驗總是經過主體的構成,世界不是在那裡等我們去印證,而是以某種方式被主體「給予」的。胡塞爾的還原不是為了消解現實,而是要捕捉經驗在意識中的生成過程。他的目標,是建立一門「對一切可能經驗的科學」,也就是他所謂的「先驗現象學」。
休謨與胡塞爾的差異,並非只是哲學技術或方法的不同,而是一種關於「主體位置」的根本分歧。休謨的主體是被動的,是接收印象的容器;胡塞爾的主體則是構成經驗世界的生成中心。休謨無意於提供一套形上學體系,甚至連「主體」本身也不被視為真實實體;胡塞爾則重新肯定主體意識的哲學地位,並欲以此為基礎,重建哲學的科學性。
然而,二者也並非全然對立。他們共同的反對對象是形上學式的空洞推理與實體假設。他們都強調回到經驗本身,重視知識與世界的給予方式。他們都不假定一個超驗的真理體系,而從人類的有限經驗出發,試圖描述其條件與結構。休謨以經驗破除理性的傲慢,胡塞爾以還原重新探問經驗的內在秩序。若說休謨是經驗的解構者,胡塞爾則是經驗的結構學家。
從休謨到胡塞爾,經驗不再只是感官印象的集合,也不只是知識的材料,它成為一種「現象的場域」,其中主體與世界相互交織。這種哲學轉向,標誌著經驗從自然心理現象走向意識結構分析的深層轉化,也為後來的存在現象學、身體哲學與解構思潮鋪設了思想的地基。在經驗的光照下,主體不再是透明的自我,世界也不再是被動的實在,而是一場意識與存在之間無窮回返的生成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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