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知與實體之間

 

認知與實體之間：從經驗到形上──洛克、柏克萊、休謨、萊布尼茲與斯賓諾莎的分歧

在近代哲學史的宏大構圖中，認知如何可能、實體如何存在，是貫穿於幾乎所有思想系統的核心問題。然而，同樣處於十七至十八世紀的五位思想家——洛克、柏克萊、休謨、萊布尼茲與斯賓諾莎——卻在這些問題上展現出劇烈的分歧。他們共同面對笛卡爾哲學遺留的兩難：一方面，主體意識成為哲學出發點；另一方面，這樣的主體似乎切斷了我們與「世界本身」的直接關聯。五人對於認知如何成立、實體是否可知與如何存在的回答，逐步構成了經驗主義與理性主義、唯心與唯物、現象與實在的分裂地圖。

一、從心靈之窗到知識之源：洛克與感官經驗的基礎

洛克的《人類理解論》是一場針對理性主義「先天理念」的鬥爭。他否定人類心靈生而具有任何理念，將心靈比作白紙，主張所有知識都來自感官經驗與對內在活動的反省。認知的素材來自「觀念」，觀念由感官接受，再經由心靈的比較、抽象與組合，構成複雜概念。因此對洛克而言，認知是一種逐步建構的心理過程，世界作為物質實體雖不可直接知，但仍在觀念背後存在。

然而，這樣的經驗主義也保留了一種模糊的實體假設。洛克承認，我們所感知的只是「性質」，這些性質依附於某種不可知的「物質承載體」。這成為哲學上的懸而未決——我們如何能談論一個本體存在，卻又無法說出它是什麼？這矛盾後來成為柏克萊攻擊的焦點。

二、感知與實在的徹底同一：柏克萊的唯心主義

柏克萊繼承洛克對經驗的重視，卻徹底排除了物質實體的可能性。他認為，世界中所謂的「物」不過是某些觀念的穩定組合，而觀念只能存在於心靈之中。於是他提出著名命題：「存在即被知覺（Esse est percipi）」。任何我們認為存在的事物，不外乎是我們當下所感知到的觀念，或是被上帝不斷地知覺、保留其存在。

在柏克萊的體系中，實體不再是物質，而是能夠知覺與意志的精神。上帝作為全知者，是世界穩定存在的保證者。這是經驗主義走向的奇異轉折：以感官經驗為基礎的認識論，卻導向了一種神學性的主觀唯心論。柏克萊否定了看不見、不可經驗的物質，但卻不可動搖地維護一位不可見卻全知的上帝——這揭示了他哲學中形上學與宗教信仰的深層糾結。

三、觀念之間的斷裂：休謨的懷疑與否定

休謨將洛克與柏克萊的經驗主義推至極限。他主張，心靈中一切認識都來自印象與觀念，兩者差異僅在強弱與鮮明程度。對休謨而言，我們從未經驗過「實體」，不論是物質實體還是精神自我。我們只不過是許多觀念的流動聚合，實體這一概念只是習慣所虛構出的「結合幻想」。

這種看法徹底動搖了形上學的可能性。連柏克萊所信仰的上帝，也無法在休謨的觀點下被證成。我們對因果、實體、上帝的信念，皆非理性推論所得，而是習慣與心理作用的結果。休謨的認知觀是激進的：不是我們認識世界，而是某種心理機制讓我們以為我們在認識世界。這樣的哲學讓存在問題轉化為語用問題，也宣告經驗主義內部的理論崩解。

四、理性的結構與實體的必然性：萊布尼茲的單子論

與三位英國經驗主義者相比，萊布尼茲走上了截然不同的理性主義道路。他否認世界是由可分割的物質構成，而主張一切存在皆由「單子」組成。單子是不可分割、無空間性的精神單位，每個單子都反映整個宇宙，但以不同程度之清晰展現。萊布尼茲認為，感知不是來自外界刺激，而是單子自身的內在表現，世界的連貫性來自神的預設和諧。

在萊布尼茲的哲學中，認知並不依賴經驗資料，而是理性對內在觀念與真理的揭示。實體不但存在，且是多重的、精神性的、不斷展現的。這種系統力圖在神學與科學、理性與實存之間找到一致性，但對經驗主義者而言，它過於形上學，過於抽象，甚至脫離了人類可知的邊界。

五、唯一實體的無限展開：斯賓諾莎的自然神學

與萊布尼茲不同，斯賓諾莎否定了多個實體的存在。他主張，宇宙中只有一個實體——神即自然（Deus sive Natura）。這個神不是人格神，而是絕對無限、自因自足的存在，其無限屬性透過「思」與「延伸」展現為精神與物質的兩種樣態。人類所經驗到的個體，不過是神的樣式，是實體的具體展現。

認知在斯賓諾莎體系中是一種「觀看永恆真理」的能力。人可以由感覺進入想像，進而以理性與直觀達致「第三種知識」，理解萬物如何在神中必然展開。與休謨相反，斯賓諾莎認為理性不但可知實體，更能洞察其必要性。這是對懷疑論的根本反駁，也是一種對主體性之超越：真正的自由不是主體意志的選擇，而是理性地認清世界的結構並予以順應。

結語：從經驗的門口望向實體的深淵

洛克、柏克萊與休謨從經驗主義出發，嘗試描繪心靈如何建構世界，但最終卻分別走向了模糊的承載體、神秘的精神實在與虛無的懷疑主體；而萊布尼茲與斯賓諾莎則以理性重建形上學，為實體與認知提供邏輯必然性與宇宙整體性。

這些哲學分歧不僅關乎存在的定義，更挑戰我們對「知」的信任。從「我知道我存在」，到「我只能知道我知覺了什麼」，再到「我不知道是否有我」──西方哲學在這條路上交錯前行。今天我們談人工智慧、虛擬實境、量子物理時，那些早期哲學家的爭論，依然迴盪於我們對世界與自我的每一個疑問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