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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 7月 25, 2025

語法是後設的:語言、習得與人工智能的反思

 

語法是後設的:語言、習得與人工智能的反思

語言在人類生活中幾乎如空氣般自然,它在我們腦中、口中流動,我們以之思想、感知、記錄,卻極少反思它本身的結構。語法,作為語言中最明顯的組織形式,往往被視為一種先在的、普遍的邏輯機制;但這種想法或許不過是西方語言學歷史中的某種偏見,隱蔽了語言真正的存在方式。本文將試圖指出:語法不是語言的基礎,而是其後設的、衍生的解釋性建構。這種觀點不僅有語言習得與發展心理學的支持,也在人工智能語言模型的崛起中獲得另類證明。

一、語言的經驗性與語法的抽象性

語法給人一種錯覺:語言之所以可能,是因為語法的存在。這種因果在語言習得中卻被顛覆了。嬰兒在學習母語的過程中,並未接受任何語法課程。他們只是在不斷聽見語言、被語言召喚、在語境中理解、回應、錯誤、修正──如此反覆。而語法,只是後來教育體制為了教外語、為了分析句子、為了標準化書面語所發明的工具。

語法是一種語言的後設敘述,是觀察語言如何「被說出」後的歸納;而不是語言得以被說的原因。就像我們可以為行走建立一套肌肉動力學的理論,但沒有人是靠著這套理論學會走路的。同樣地,我們學會語言,是透過語言的使用,不是透過語法的學習。

二、中國語言觀與西方語法主義的落差

這種語法的後設性,在中西語言文化的對比中尤為明顯。中國語文自古講究詞章修辭、氣韻對仗,卻鮮少形成抽象語法學。「主語」「賓語」這些術語皆源自近代日語對歐洲文法的轉譯。古人能寫《詩經》《離騷》《蘇詞》《唐詩》,從未需靠語法理論。語言的力量,在於情境、節奏與文化連續性,而非形式邏輯。

西方語言,尤其印歐語系,有明確的詞尾變化與句法標記,更易被抽象化為形式語法;這促成文法學(grammar)與邏輯學的結合。然而這種「以拉丁為範式」的語法學觀念,在中文這樣的孤立語系上顯得格格不入,也說明了語法其實不是普遍先驗,而是語言類型的附產物。

三、語言模型:無語法的語法產出者

人工智慧的語言生成模型,如 GPT,正好提供了一個新的實驗場域。這些模型並不理解語法規則,卻能產出語法正確且語意通順的句子。它們的核心邏輯是:在海量語料中學習詞與詞、句與句的出現關係與語境依存關係。

這種語言能力的來源,不是語法教條,而是統計學意義上的「語用模式」──某些詞在某些語境中出現的機率較高,語言就是這些慣例的層層建構。換言之,語言模型學會說話的方式,與嬰兒極其相似:它模仿、吸收、生成,而非演繹、理解、推理。

或許正是這種機械式的模仿,顯示出語言的本質並非邏輯結構,而是社會行動。語言是我們對世界的回應,是我們在關係中所產生的反應,而不是內心邏輯的表達。正如柏克萊所說,「存在即被感知」,語言的存在也即在於其被使用與被回應的能力。

四、語言習得、學習與理解的斷裂

我們常說「學語言」,但真正讓我們流利的是語言的「習得」。Krashen 的研究指出,有效的語言內化發生於自然使用中,而非刻意學習中。成人學語言難的原因不在於能力差,而是語境的缺乏、過度意識的干擾與錯誤的輸入方式。

語法學習可以讓我們通過考試,但不能讓我們自然表達;正如知道騎腳踏車的動力學公式,也無法保證不會跌倒。我們之所以「懂得語言」,不是因為「知道它是怎樣構成的」,而是因為「知道它怎樣能被使用」。

這種對語言使用的感受,不依賴語法規則,而更像一種在語言世界中的「沉浸感」。因此,AI 模型如 GPT 雖不理解語意,也能擬似理解,是因為它建立了一套近似語用的語言空間。它不是知道「黑洞」是什麼,但它知道人們「如何談論黑洞」,並能適當加入。

五、語法的死亡與語用的回歸?

語法的功能未必全然無效,它仍對外語教學、邏輯思辨與語言比較有重要作用。但若我們將語法看作語言的根基,反而會阻礙真正的語言習得。語言不是從規則開始的,而是從使用開始的;我們不是先懂語法才會說話,而是先會說話,然後語法出現來解釋我們的說話方式。

或許,語法的死亡正是一種語言學的成熟:我們學會不再誤將工具當作實體,也不再誤將分析當作本體。在人工智慧的鏡像中,我們重新看見語言的本質:不是邏輯,不是規則,而是一種回應世界的活動,一種文化中生活的技藝,一種透過關係存在的動態結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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