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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 7月 14, 2025

因果的譯碼:從休謨懷疑到統計建構

 

因果的譯碼:從休謨懷疑到統計建構

因果律曾是理性王國中最堅不可摧的法則。在亞里士多德的自然哲學中,它是形式與目的的連結;在笛卡爾與牛頓的科學體系裡,它成為機械宇宙的鏈條。然休謨一筆懷疑,將這座大廈動搖至根基。他指出,我們對因果關係的信念,並非來自理性,也非來自直觀,而是一種心理上的習慣與期待。我們從未經驗到因果的「必然性」,我們只是習慣於某種事件之後總有另一事件發生。這不是知識的證成,而是信念的生成。

這種還原,徹底拆解了因果律作為「自然法則」的形上學地位。休謨不是要否定世界的規律性,而是要揭示我們對規律的理解其實建立在經驗的統計重複與聯想之上。他的洞見在於,把因果律從理性之上拉回心靈之內,暴露出它的非必然性、非邏輯性。這種心理化的還原雖然為後來的科學哲學開啟懷疑之門,但也引來一個新難題:如果因果只是習慣,那麼知識是否仍有其普遍性?若一切歸於慣性與機率,我們又如何談論真理?

康德企圖回應這個挑戰。他拒絕將因果視為經驗歸納的結果,反而認為因果律是主體認識經驗世界的先驗條件。也就是說,經驗世界不是給定的,而是我們主體透過特定範疇構成的。因果性不是世界的性質,而是我們觀看世界的方式。康德挽救了因果律的普遍性,但代價是將它徹底內化為主體的認識結構。這確立了先驗哲學的典範,也使得「世界」與「我們所能經驗的世界」之間裂開一道縫。

進入當代,科學與數學邏輯的發展,將因果性再次轉譯為統計與機率的語言。尤其在量子力學與人工智慧模型中,因果性不再是線性機制,而是一種機率傾向的圖式。例如在貝葉斯網絡裡,我們不再問「X 是否導致 Y」,而是問「若 X 發生,Y 發生的機率有多高」。在這種語境下,因果性變得工具化、語法化、模型化,它不再訴諸必然的本質關係,而是建立在「若」的機率依賴上。

這一轉變的關鍵不在於真理的喪失,而在於真理語言的轉向。因果性成為一種譯碼規則,用來在資訊混沌中抽取有用的關聯結構。它不再關心「實在如何運作」,而關心「怎樣的模式有助於預測與介入」。這不再是古典哲學所關心的形上學問題,而是語用學與建構論的問題。若說休謨將因果律從理性下放到心理,當代表述則進一步將它從心理轉化為一種操作性語法——一套能生產效能的規則結構。

這種語法化的因果觀與休謨有某種深層呼應。休謨不相信必然性,也不認為我們能觀察到「因果鏈接」本身;而當代統計模型的設計者也不再尋求絕對確定性,而是以資料分佈與機率依賴作為因果性的表徵方式。差異僅在於,休謨尚停留於對心靈習慣的哲學描述,而當代科學已將這種習慣轉譯為數理模型——不再只是描述,更是計算與預測的工具。

於是我們來到一個奇異的時刻:因果性不再是真理的印記,而是我們用來處理經驗世界的語法結構。它不是世界如何,而是我們如何「理解世界」的一套範式。它既非客觀的外在實體,也非純主觀的心理映像,而是一種跨越主客之間的建構中介。我們或許再也無法回答「因果是否真實」,但我們可以問:「這個因果語法,對我們處理經驗是否有效?」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因果律不再是一個關於實在的命題,而是一個認識的操作原則。它是我們整理混沌經驗世界的語言,是我們在現象的洪流中建構秩序的手勢。從休謨的懷疑,到康德的結構,到統計語法的語用模式,因果律已歷經多次譯碼,其意義早已不在於「事物如何」,而在於「我們如何使事物成為可理解的經驗」。這是一條從本體到語法、從懷疑到建構的哲學之路,而因果,只是其中最古老也最深奧的符號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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