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nyi

星期五, 7月 04, 2025

雙重進路:布弗雷斯論哲學與文學的存在責任

 

雙重進路:布弗雷斯論哲學與文學的存在責任

在當代思想日益模糊哲學與文學界線的潮流中,雅克·布弗雷斯(Jacques Bouveresse)始終堅持一種既非復古也非排斥的立場。他並不否認文學對存在的洞察能力,也不主張哲學壟斷對真理的發言權。他真正關切的是:在我們企圖透過語言接近世界與存在時,所採取的方式是否尊重其自身的責任邏輯。哲學與文學都通往存在,但各有不同的倫理要求與認識結構。這種區分並非來自對感性與理性的價值評比,而是來自對語言實踐負責的深刻理解。

布弗雷斯對文學的尊重是不言而喻的。他常引用普魯斯特、卡夫卡、昆德拉、甚至米歇爾·雷里斯等作家的文字,作為對人類感知、情感與記憶的哲學補充。這些文本揭示的世界,不是理性可邏輯構造之物,而是存在的感性肌理,是倫理的猶疑、記憶的重構、情感的內爆。布弗雷斯看到文學所能達成的,並非哲學式的知識系統,而是對不可明言之物的近身、對失語經驗的見證。他甚至認為某些文學家比哲學家更能誠實地面對人之脆弱,因為他們從不假裝說得完、解得盡。

但也正因如此,布弗雷斯反對某些哲學家假借文學語言進行逃避。他尖銳批評當代法國哲學(尤其是德希達、拉岡、巴特等人)大量使用詩化語言與修辭煙霧,將語言的模糊當作深度,將風格的繁複視為哲學的貢獻。他不懼地指出,這類思想在哲學名義下所進行的,其實是一種對語言責任的背叛。當哲學失去清晰、失去論證的慾望,只剩下風格時,它不再是哲學,而是偽文學。布弗雷斯並非否認語言的詩性,而是強調哲學語言應自我節制,在追求真理的責任下保持透明、誠實與可反駁性。

他並不認為哲學能擁有對真理的壟斷,但他強調真理應該是一種願望、一種目標、一種倫理態度。這正是哲學區別於文學之處:文學可以容納矛盾、模糊與多義,因為它關心的是感受的張力、經驗的厚度;哲學則需接受邏輯的限制、語義的責任、論證的負擔,因為它承諾對世界進行概念性的揭示與批判性的對話。布弗雷斯並不將哲學與文學視為彼此對立的學科,而是視為兩種語言實踐的方式——一種訴諸清晰與責任,另一種訴諸深度與經驗。這是雙重進路,不是雙重標準。

維根斯坦在《哲學研究》中說:「哲學的問題是語言迷路了。」這句話在布弗雷斯的眼中,不只是語言學上的技術問題,更是對哲學家語言責任的警告。他深知語言有其限度,也明白意義不是天啟而是習慣、語境與遊戲。但這些觀點並不構成哲學解體的理由。相反地,它們成為哲學對語言使用更應慎重的理由。當哲學承認語言的有限時,反而更應避免以語言炫技遮蔽思考;當文學擁抱語言的模糊時,也不等於哲學應向詩意屈服。哲學的勇氣,不是說得最難,而是說得最負責。

布弗雷斯以其對維根斯坦的深刻詮釋,對卡夫卡的嚴肅閱讀,建立起這種文學與哲學並行不悖的立場。他理解卡夫卡文字中呈現的存在荒謬感,也理解維根斯坦努力釐清語言界限的焦慮。兩者共同面對的,是語言無法完全容納世界的事實。但卡夫卡選擇將這種語言的破裂轉化為倫理的緊張與文學的形象,而維根斯坦則選擇將它化為概念上的明晰與語用的批判。布弗雷斯不強迫這兩種進路合而為一,而是為兩者各自保留其尊嚴與誠實的方式。

總結而言,布弗雷斯不是保守者,也不是反文學者。他是一個以語言誠實為倫理底線的思想者。他的雙重進路哲學提醒我們:存在可以透過感性與理性共同觸及,但這兩種方式不應互相僭越。哲學應保持對真理的清醒渴望,而文學則保留其對不可言說之物的敏感與悲憫。只有在彼此尊重語言倫理的前提下,哲學與文學才能共同構成一種更深刻的人類理解方式——不只是知識的積累,更是責任的實踐。

0 Comments:

發佈留言

<< Ho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