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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 7月 25, 2025

語言生成的雙重動力:遞歸的娃娃與延異的漣漪

 

語言生成的雙重動力:遞歸的娃娃與延異的漣漪

語言,一直被視為人之所以為人的標誌。然而,語言到底是什麼?是一種邏輯的結構?還是一場無盡的滑動?當我們試圖回答這個問題,實際上,我們正觸碰到語言生成的兩個根本動力——遞歸與延異。這兩個概念,不僅分屬於兩位哲學思想巨擘:Noam Chomsky Jacques Derrida,也構成了對語言本質的兩種根本觀看方式:一種關於秩序與組合,另一種關於差異與時間。

我以俄羅斯娃娃與漣漪為比喻,可捕捉了這場語言之爭的兩極。這不是一個風格性的修辭選擇,而是一種深刻的哲學直覺。俄羅斯娃娃的結構,是可預測的、對稱的、由中心複製而來的世界。每一層看似新的,實則重複舊的內核。這就是 Chomsky 所描述的語言遞歸性——語言能無限產出,是因為其內部擁有一組能自我重複與嵌套的生成規則。從最簡單的句子,到複雜的從句結構,語言的無限表達來自一個邏輯閉合的系統——如同打開一層又一層的娃娃,我們所見的不是新的形狀,而是形式的再現,是同一模式的再書寫。

Derrida 會說:這種娃娃的穩定性,是一種哲學幻覺。語言不是自我一致的體系,它沒有最初的「中心」,也沒有可完全回歸的「原初」。語言的生成不是層層揭露的穩定內核,而是如同石落水面後所擾動出的漣漪——不斷向外擴展,永遠無法回到原點。這就是 Derrida 的「延異」(différance):語言的意義不在詞語本身,而在它與其他詞語的差異中,並且這種差異永遠被時間延遲,無法當下實現。意義總是在下一個詞之後,在語境之外,在那永遠不在場之處等待顯現。

遞歸是封閉的延伸,是可逆的生成,是邏輯機械般的秩序;延異則是開放的漂移,是不可逆的意義延遲,是一種結構永遠崩解的召喚。

這兩種語言生成的隱喻,其實也映照了我們的語言經驗與理解經驗的分裂。當我們說出一句話,我們可能相信自己遵循了語法結構,也許甚至能意識到句法中的層次與邏輯,但這句話所傳達的意義,在聽者那裡,卻不會自動復原為同一意向。語法結構屬於娃娃,而理解過程卻如漣漪,因為每一次語言的接收都處在不同的語境中,都帶著不同的文化、歷史、心理背景,而使意義不斷被重新生成與錯置。

更深層的問題是:語言的意義究竟能否封存?遞歸相信語言有一種普遍的形式,可以建模,可以計算,可以歸納出一套生成語法;但延異則質疑這樣的可能性,認為語言的根本特徵是其滑動,是其不可回收的異質性。語言不是代碼,不是秩序,而是缺席本身。Derrida 所說的「痕跡」、「書寫」、「不在場的在場」,正是指出:意義的生成從不是源自單一詞語,而是在詞與詞之間,在言與未言之中。

我們可以說,遞歸是一種語言的數學,而延異是一種語言的存在論。一者關心語言如何從形式中生發,另一者關心語言如何因其無法固定而永遠生動。

在人工智慧語言模型的運作中,這場遞歸與延異的鬥爭也悄然重演。模型透過巨量文本統計學訓練,看似再現了語言的結構規律——如同娃娃的邏輯不斷復寫。但它所產出的語言意義,其實並非來自「理解」,而來自符號之間的關聯概率——這種「沒有真正理解的語義回應」,正是延異的極致形態。它不斷模仿語言意義,卻永遠差之毫釐,因為它不曾真正「在場」,只是在符號與符號之間,遊戲著一種看似有意義的結構。

這正好說明:語言的生成,其實是娃娃與漣漪的共謀。它既依賴某種規則性(否則我們無從分辨語句與雜音),又同時處於一種滑動與不穩定之中(否則我們也無法產生創意、隱喻與詩意)。

語言,就是這樣一場雙重運動:在自我內部不斷複製形式的同時,又在其外部不斷召喚一種尚未被命名的差異;在語法上追求秩序,在語義上容忍延遲與誤解;在說話者與聽者之間形成一種永不穩定的共同體——靠語言維繫,卻又因語言而分裂。

所以,我們可以這樣說:語言從未是一棟完工的建築,而是一片無法結束的波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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