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事件到事實:對存在真理神話的解構批判
從事件到事實:對存在真理神話的解構批判
在當代哲學的語境中,「事件」一詞逐漸取代了傳統本體論中的「存在」位置。從海德格爾的「存在的敞開」到巴迪歐的「事件即真理之生成」,我們見證了一個概念的轉變:存在不再是恆常之所是,而是斷裂中的突現,是一種非連續的給予。然而,正是在這種轉變中,哲學可能走向一種新形式的神話建構——將存在託付於「事件」的奇蹟,將真理寄望於一次性的突發。
本文意圖指出:事件哲學雖旨在打破結構與權力的宰制,卻在不自覺中再度製造出另一種形上學的信仰——一種以「真理之來臨」為核心敘事的倫理劇場。與其說事件打開了存在的可能性,不如說,它重新設置了對真理的期望;而在語言與歷史的重力之下,這種期望愈趨無力,甚至淪為虛構的殘餘。因此,我們主張,一種更誠實的哲學態度,應從事件的神話中退步至「事實」的實在,一如對「存在」的批判應回歸對發生的記錄與理解,而非超越的召喚。
一、事件作為神話形式
對巴迪歐而言,「事件」是一種不可歸入結構的突現,是在既有秩序之外生成的一次性事件,它撕裂了狀況的整體性,並為真理的實踐開啟空間。然而,這樣的定義不僅無法脫離語言與邏輯的自我迴圈,更暗含一種「救贖性」的期待——事件總是那個使世界脫離虛無、重獲真理之地的神秘契機。
巴迪歐的哲學建構了一種新的宗教:事件是神聖的閃現,忠誠是信仰的實踐,而真理是未完成的天啟。這是一個被去宗教化後的彌賽亞邏輯。只是其中的上帝不再是人格化的主體,而是數學的空無與集合論的斷裂,而信徒不再是教徒,而是政治革命者、愛的主體、藝術家或科學探路人。
但正因為事件的發生無法被預測、無法被證明、只能被命名與忠誠實踐,它也就失去了哲學批判應有的內在標準。任何一場災難都可能被一種詮釋力量轉化為事件;任何一種集體激情都可能被描繪為真理的來臨。在這種情況下,事件不再是現實的分析工具,而是敘事正當性的工具——它與神話的差異只在於語彙的換裝,而非結構的轉變。
二、存在的消解與語言的過剩
當巴迪歐說「存在就是多」,他實質上是拒絕一切統一性本體。他否認「存在」可以被說為一者,認為所有「存在」的構成都是集合之間的關係,是差異而非實體。這看似是對形上學的徹底瓦解,但也導致「存在」淪為一種空洞的代名詞。
在這樣的邏輯下,「存在」本身不再能夠承載任何內容,它無從顯現,也無從說明。唯有在事件的突現中,存在才得以從其沉默中被喚起。換句話說:存在本身已被取消,僅留下等待被「事件」臨時命名的空缺。
這使哲學不再能以語言對存在進行描寫,只能透過事件與忠誠進行述行性的標記。但正如德里達所揭示,語言本身即是延異的網絡,任何命名都是差異的轉位。那麼,事件是否真的能逃脫語言的自我生成系統?還是說,「事件」不過是語言給自己的又一個名字——為了掩飾其命名無法接觸到真實的事實這一困境?
三、從真理的劇場到事實的現實
正是在上述張力中,我們主張「事實」作為事件的哲學對手。事件是召喚,而事實是呈現;事件要求忠誠,事實要求理解;事件生成真理,事實構成經驗。
事實不具有事件的倫理激情,也不擁有神聖敘事的高位,它甚至顯得無趣、平庸、重複。但也正因如此,事實更接近哲學的最初衝動——對世界的冷靜描述、對現象的精確觀察、對語言的嚴謹使用。
在這個意義上,事實不是事件的「對立面」,而是它的「去神話化」。當我們說「事件只是事實的一種敘述方式」,我們不是否定事件的震撼,而是拒絕將震撼升格為形上學的根據。我們要保存的是裂縫的現實,而不是從裂縫中幻見真理的召喚。
這也是對哲學自身的一種警覺:當哲學過度依賴「稀有的瞬間」來證立其意義時,它便背棄了作為思辨的持久勞動與倫理耐心。而這正是事件神話最危險的誘惑:它用例外遮蔽了結構,用召喚替代了責任,用敘事消解了批判。
結語:事實作為誠實之名
我們提出「事實」作為事件哲學的批判座標,不是為了建立一種新實證主義或平庸的經驗論,而是回到哲學最謙卑的姿態:將世界還給其多樣的發生,將語言還給其有限的能指,將思維還給其無法總結的經驗。
這是一種不再尋求「真理來臨」的思考方式,而是接受裂縫、偶然、矛盾與無解作為存在本身的條件。而「存在」這個字眼若仍有意義,那麼它只能是「被世界之事實所構成的多種生成性流變」,而不再是某種等待事件臨幸的空位。
存在不是召喚我們忠誠的事件,而是我們必須回應其複雜與殘缺的事實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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