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柏拉圖到斯賓諾莎:本體一與多的思想轉向
從柏拉圖到斯賓諾莎:本體一與多的思想轉向
在整個西方哲學的歷史中,「一與多」的問題幾乎可說是形上學的核心命題。萬物是多,還是一?這些多是虛幻的表象,還是本質的分殊?在柏拉圖與斯賓諾莎之間,我們得以看到兩種完全不同的本體論取向:前者以「理念的多元」來對抗現象的變異不定,後者則以「實體的一元」來消解多樣性本身的獨立性。二人雖同樣對感官世界抱持懷疑,但通往真實的路徑卻在根本上分岔,分別奠定了古典理想主義與理性自然主義的兩種哲學架構。本文將從這個分歧出發,探討從柏拉圖到斯賓諾莎的「一與多」思想轉向,及其背後潛藏的存在觀、知識論與倫理學意涵。
柏拉圖的哲學始於對現象界的不信任。在他看來,這個可見世界充滿變動、混雜與模仿,它不是知識的對象,而只是意見的來源。真正的知識(epistēmē)只能指向那些不變的、永恆的本質——也就是他所謂的「理念」(eidos)。每一個現象的背後,都有一個對應的理念作為其範型,而理念界本身則構成一個多元的真實秩序:有「善的理念」、「美的理念」、「三角形的理念」等等。這些理念不是心理構念或語言約定,而是超感官的存在,是萬物之所以為其所是的原因。從這個角度來看,柏拉圖是某種本體上的「多元論者」:理念的多樣性構成了存有的本質結構,而現象的多樣性則是對理念的模仿與混合,是一種不穩定的摹本。
但這種理念多元性同時又服從於某種至高的一,亦即柏拉圖《國家篇》中所提到的「善的理念」——萬物的終極根基與統攝原理。柏拉圖並非否定一的存在,只是他將這個一放置於多的超越之上:多存在於世界之內,而一作為「光源」存在於理念之上。在此,一是先驗的、超越的,是多的條件而非多本身。這種「一先於多、但不可還原為多」的本體論模式,奠定了整個古典形上學的基本圖式,並持續影響後來的新柏拉圖主義與基督教神學對上帝的形上化想像。
然而,斯賓諾莎對這種「超越的一」徹底反動。他並不承認有一個超越世界之外的範型界域,也不認為現象的多樣性是從某個神秘本源墜落出來的摹本。相反地,他主張世界只有一個實體(substantia),這個實體即是上帝/自然(Deus sive Natura),而一切現象只是這個實體的樣態(modi)。這一主張構成了本體論上的一元論(monism):不是多個理念構成真實,而是只有一個無限的實體在不同的樣態中展現自己。對斯賓諾莎而言,「多」並不是與「一」對等的實在層次,而只是「一的自我表現」;它是「一」的延伸,是「一」的差異化,但永遠不會超出「一」的界線。
這種對「多」的徹底內化,使斯賓諾莎的形上學走向一種極端的內在性(immanence)架構。他否定了柏拉圖的「理念界」以及基督教的「造物主—受造物」二元架構,在他的宇宙中,沒有超越於自然之上的神,只有內在於自然的一。實體是無限的,無所不在、無所不包,它不是世界之外的起點,而是世界本身的結構。從這個角度來看,斯賓諾莎的「一」並不是柏拉圖的「光源」,而是「結構性實在」:不是照亮萬物的主體,而是萬物得以存在的邏輯條件。這種存在論上的扁平化與非超越性,使斯賓諾莎成為後現代思想高度推崇的對象,特別是在德勒茲筆下,斯賓諾莎被稱為「最純粹的內在哲學家」。
在認識論層面,這一轉向也產生了根本的差異。柏拉圖式的知識是一種「憶起」:通過理性的轉向,人可以回想起靈魂曾見過的理念。這種認識包含一種斷裂性的跳躍,從變動的世界轉向穩定的實在,從時間性中拔升到永恆性。而斯賓諾莎的認識則是一種「理解自然的秩序」:通過理性,人可以把握萬物在實體中的因果鏈條,明白一切現象的必然性。這不是超越的回憶,而是內在的理解;不是突破世界的躍升,而是與世界的和解。當人了解這個宇宙的結構時,他也理解了自己與整體的關係,於是誤解與情感的奴役便能被理性所鬆動,這就是斯賓諾莎所說的「真正的自由」。
這也正是柏拉圖與斯賓諾莎倫理觀的根本分野所在。柏拉圖的倫理是一種靈魂向上攀升的歷程,是從肉體與情欲的誘惑中轉向理念的神聖秩序。倫理的成就來自於一種對超越的依歸,一種對理念世界的信仰。而斯賓諾莎的倫理則是去超越的,它不是要求人脫離自然,而是讓人在自然中生活得更理性、更自由、更充實。善與惡不是抽象價值的落實,而是存在方式的差異;善是促進存在的能動性,惡是抑制存在的消極狀態。這種倫理不再訴諸懲罰與責備,而是訴諸理解與轉化。在這裡,真正的道德主體不是那個與本性搏鬥、與誘惑對抗的靈魂,而是那個了解自身必然性、與自然和諧一致的理性人。
總結來看,從柏拉圖到斯賓諾莎的轉向不僅是一與多的轉向,更是一種哲學觀的根本遷移:從超越到內在,從理念的多樣到實體的一元,從靈魂的救贖到存在的和諧。柏拉圖開創了形上學的垂直向度,建立了一種追求超越本質的理想主義;而斯賓諾莎則將本體論扁平化,將倫理學還原為存在論,主張透過理性認識這個世界本身就是自由與幸福的根源。他們分屬兩個世界,也塑造了兩種哲學命運。而我們當下所處的思維困境,也許正是在這兩條路徑之間徘徊:既渴望理念的秩序,又無法否認世界的複雜與偶然;既希望從上而下地掌握真理,又不得不從內在與差異中尋找意義。或許,這正是斯賓諾莎給我們最深刻的啟示——世界沒有在等你相信它,只有你能選擇是否去理解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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