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的自戀:當災難只不過是人類對意義的渴望
末日的自戀:當災難只不過是人類對意義的渴望
「末日即將來臨」從未只是預言,更是人類深處的一種投射性渴望——渴望一場足夠巨大的崩潰,來證明我們此刻的痛苦、空虛與道德焦慮不只是偶然,而是歷史性的徵兆。在齊澤克的語言中,這種渴望表面上是對體制的控訴,實則是對現實無能為力所轉化出的幻想補償。末日,從來都不是為了毀滅世界,而是為了讓我們的存在顯得不是那麼荒謬。
當代人類面對的不只是氣候、資本主義或科技的崩壞問題,而是更深層的倫理與符號秩序的瓦解。面對這種瓦解,我們選擇的不再是行動,而是期盼世界自行崩潰,好讓「主體的退場」變得不再羞愧。於是,末日成了我們用以合理化不作為、逃避倫理的集體症狀。
一、災難幻象的拉岡式構造:為何我們「享受」末日?
拉岡認為,主體總是在「欲望的他者」中構成,而慾望的動力正來自那永無法完全滿足的裂口。當代末日敘事,正是一種透過災難補償主體失落的操作:我無法在現實中產生倫理行動,但我可以在虛構的災難中設想自己會如何英雄地死亡。
齊澤克在《歡迎來到沙漠中的真實》中指出,911事件所喚起的不是現實的崩潰,而是符號幻象的反向實現:我們終於「看見」了電影中的爆炸成為現實,於是能用電影的情感節奏來處理現實的苦難,從而達成一種距離化的享受。
這說明了一件事:末日,是我們設計出來逃避真實的方式。
我們喜歡災難,不是因為我們想要毀滅,而是因為毀滅替我們承擔了責任——一旦一切毀壞,我就不需要去選擇、去面對、去改變。正如拉岡的語言:主體在缺失中構成,災難讓我們短暫獲得那種「我原來不需要完成自我」的安慰。
二、黑格爾的否定辯證法:沒有歷史災難,只有未完成的責任
黑格爾式的歷史辯證法並不將末日視為終結,而是視為否定的實現過程。否定不是毀滅,而是使舊秩序自我揭露其無效性。在這種意義上,真正的末日不是世界崩潰,而是我們意識到原來的世界早已無法支撐我們的倫理實踐。
齊澤克之所以重讀黑格爾,是為了拒絕那種將災難視為絕對契機的浪漫想像。他提出的主體性,是一種「在裂縫中誕生」的倫理召喚:不是等待一個新的總體秩序,而是在現有崩塌中承認行動的無根基性。
這正是他在《活在末日之後》所說的:「我們知道資本主義是末日性的,但我們仍然活著,就讓我們在它的廢墟中學會如何行動。」也就是說,毀滅之後無神庇佑、無歷史救贖、無烏托邦指引——唯有在斷裂中重新發明主體。
而這種倫理的強度,才是末日幻想最畏懼的事。
三、末日作為自戀:我們真的那麼重要嗎?
地球其實不會毀滅,人類才會。這讓我們看見末日敘事的本體論中心主義——它假設人類是宇宙的主角,一旦我們不在了,宇宙也會變得黯淡無光。
但實際上,從宇宙尺度看,人類的存在與消失無異於蟲鳴鳥叫。而我們之所以不停地預言末日,正是因為我們無法接受自己的消失竟然毫無意義。這種自戀的延伸,形成了一種文化幻想:讓世界在我們死去時一起毀滅,以證明我們的死亡值得悼念。
這不是單純的宗教遺緒,而是深植於現代性焦慮之中的意義飢渴。在失去神與歷史總體敘事的後現代,人類只能透過毀滅來完成自己。這讓我們陷入一種病態的倫理錯置:不是為了活得更好而行動,而是為了讓毀滅變得值得而幻想。
四、從末日的幻想出走:虛無中的倫理
既然末日是一種自戀性的幻象,那麼真正的哲學問題就是:在沒有末日也沒有救贖的情況下,我們該如何存在?
齊澤克曾說:「真正的倫理時刻不是選擇行動的時機,而是無法保證結果時仍然選擇行動。」這種不依賴結局、不懷抱烏托邦、不訴諸他者的大寫意義的行動,才是從末日中走出的開始。
我們必須承認:沒有神會來清算,沒有歷史會回報,沒有災難會公平地重整世界秩序。所有的行動都是在裂縫中、廢墟中、幻象瓦解後所做出的,這就是倫理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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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語:不為毀滅而活,而為生者的責任而活
末日不會到來,因為它早就在文化、經濟與主體結構中內化為一種日常經驗。我們每日的疲倦、虛無、滑手機,其實都是末日的微型版。然而這也正是轉化的可能:當我們放棄等待一個會解脫一切的毀滅時,我們也許能更誠實地活在這個不完美、無救贖的世界中。
末日是幻象,但行動卻是真實。毀滅不會給我們意義,但我們可以在沒有意義的情況下,選擇不讓毀滅變成唯一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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