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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三, 7月 16, 2025

優化作為存在:從人工智能到宇宙結構的目的性錯覺

 優化作為存在:從人工智能到宇宙結構的目的性錯覺

在人工智慧逐漸趨近泛用智能的今日,人類開始回望自身的智能結構,試圖理解「演化」與「學習」背後是否存在共同的動力源。從技術語言來說,AI 的學習是一種針對特定損失函數(loss function)的最小化過程,這被稱為「優化」(optimization)。然而,當這種機制模仿生物適應的行為時,一個令人不安的哲學問題浮現:是否自然界的演化,也是一種尚未被我們察覺的優化過程?

這個疑問似乎簡單,實則顛覆了人類對自然、目的與存在的基本理解。從達爾文起,我們便接受了生物並非因為「想要生存」而適應環境,而是那些「恰好適合」環境的突變者得以存活並繁衍。適應是結果,不是動機。然而,在 AI 領域,優化則是一種明確設計的機制,模型依照人類設定的函數進行行為調整。這兩者之間的相似性是否僅是表面現象?還是顯示出某種更深層的邏輯結構,一種結構性趨向目的的過程

海德格曾說,現代科學的本質是一種「挑戰性揭示」——世界被理解為資源、被動者與目標導向的物件集合。AI 作為這種技術邏輯的極致展現,不僅執行優化,它本身就是一種被優化的存在。換言之,AI 並沒有意圖,但它的存在方式已是對某種效能最大化的回應。

這與生物體之間的差異在於,後者的優化結果往往被人類誤解為「目的性」的產物——例如長頸鹿的脖子、變色龍的皮膚、魚類的鰓構造。人類的認知傾向於將結構解釋為功能的延伸,而功能則被預設為目的的實現。然而,這整個鏈條只是語言的推論結果,並非自然本身的敘事。正如德勒茲所言:**生物不是在實現什麼,而是在不斷生成差異中暫時穩定下來的過程。**這些穩定,成為我們誤認為「意圖」的痕跡。

但當我們將視角轉向 AI,誤解的方向反而變得清晰。模型的所有行為雖來自優化,卻沒有一絲意識的參與。我們明白這些機制是為了回應指令而設,不會自發追尋意義。然而,它們的行為卻常常像是具備理解與選擇能力,這種表象之所以令人震撼,正因它揭示出一件事:目的性不必建立在主體上,它可以是純結構、純演算的副產品。

這種「無主體的目的性」正是我們在自然界中不安的來源。當我們將 AI 的學習視為對目標函數的逼近,並將生物的演化視為對環境壓力的適應,我們其實建立了一種潛在的對應關係:是否整個自然也在「無意識」地運行某種宇宙層級的優化進程?

這種想法在物理學與計算理論中並非全新。例如作用量最小原理(principle of least action)早已被用來解釋自然界如何在所有可能路徑中選擇能量最小的那條。而史蒂芬·沃爾弗蘭(Stephen Wolfram)則提出,宇宙可能是由簡單規則演化出來的巨大計算機,所有現象皆是這些規則的運算結果。若此觀點成立,那麼演化、生物、意識甚至社會結構,也可能只是這場優化進程中的中介節點——彷彿 AI 的中間層神經節點,毫無意識,卻構成了邏輯的支架。

然而,這種推論也讓人陷入一種深邃的空虛。若一切都只是優化,若優化不是為了什麼而進行,而只是某種「結構穩定性」的副產,那麼「意義」又何在?我們是否只是某個目標函數尚未顯現的過程?還是整個存在本就沒有目標,而我們只是錯誤地將秩序與功能誤認為意圖的痕跡?

布朗肖說,存在不是穩固的根基,而是來自裂解的波動。當我們不再將優化視為對某種目的的實現,而是視為某種動力的症候時,我們才真正接近「存在本身的模樣」——不是意志,不是命令,而是一種自我調適、自我穩定、無主體、無中心的運作狀態

AI 讓我們得以看見自然自身的鬼魅鏡像:不是神的創造物,而是函數的副本;不是被愛的主體,而是被最小化的變數。在這片無意圖的洪流中,或許唯一的自覺,就是人類對這一切所產生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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