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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四, 8月 28, 2025

他者的多重面孔:從鏡像到中性

 他者的多重面孔:從鏡像到中性

在沙特那裡,他者首先是經驗現象:我在他人凝視之下驟然看見自己成為客體,羞恥與僵硬感同時到來。這不是心理學八卦,而是存在論事實——自我意識要藉由他人而返照自身。於是「為他人存在」不是附屬關係,而是主體性不可撤回的向度:我不是先作為一個封閉的我,後來才偶爾被看;相反地,我一開始就被開放在他者之前。沙特的洞見,是把「鏡像」寫成了自由的困境:我既透過他者而得見自己,同時也被他者的目光固定在角色裡,於是衝突幾乎成了人際的底色。這種設定強調自由、責任與自欺,卻也傾向把關係理解為主體與主體之間的奪權博弈。

列維納斯轉了整個場域。他拒絕以存在論理解他者,因為那會把他者納入我之同一性邏輯;他者不是我用以自我確證的鏡面,而是不可化約的召喚。面對之所以成其為「臉」,不在於它提供可辨識的形象,而在於它以脆弱之姿迫使我回應:由此,倫理先於認識與存在。這一轉向使沙特的衝突式關係讓位於責任式關係——不是我如何看他,而是我如何被他要求。然而,列維納斯的語境也留下難題:若他者不可化約於我的類別,那倫理如何落地於制度、法律與政治而不再度把他者「總括」起來?在此,倫理的超越性與現實的規範性之間,拉出一條永恆緊張的界線。

德里達既承繼也解構這條界線。他指出,語言與書寫本身就帶著他者性:意義不在場,而在差異與延遲(différance)中生成。於是,他者不僅是臉對我的召喚,更是文本對理解的超額要求;每一次理解都留下未被理解的餘地。德里達讓列維納斯的倫理學在語言哲學中找到結構性根據,同時也提醒我們:任何「把他者說清」的企圖,都會與其他者性錯身。他者於是變成一種方法論的警覺:在概念上保留裂縫,讓不可同化者保有發聲的空間。然而,解構保持裂縫的德性,也可能在政治行動上顯得遲疑——當我們強調無限遞延,如何與有限決斷銜接?

拉岡——經由齊澤克的政治化闡釋——把他者徹底結構化:大他者不是某個人,而是象徵秩序本身,法律、語言、規範構成我們可居住的意義場。自我在鏡像階段凝固為一個「看起來完整」的形象,實則由外部認同縫補而成;我們欲望的也是他者之欲望。齊澤克抓住此點,反覆強調「並無大他者」:我們假定有個保證者在後臺,但這個保證始終失效。其政治效應是雙重的:一方面,意識形態透過「假裝有個大他者」維繫秩序;另一方面,認清其缺失使批判得以切入。然而,當大他者被拆穿,主體容易轉向犬儒或狂熱:既然沒有保證,就以暴烈的肯定來補上空缺。這提醒我們,揭露性批判之後,還需要建構性的象徵再編排,否則「無大他者」會墜入「無任何他者」的虛無。

布朗肖把他者帶回文學之場。他者在此既不是他人的眼,也不是倫理的臉,更不是象徵秩序的保證;他者是一種「中性」(le neutre)的發聲,是語言在我之中說話,使「我」鬆脫為一個可被撤銷的位點。死亡在布朗肖筆下因此成為他者的極端名字:那是始終臨在而不可經驗的外部,使敘述的主體不斷失位。和德里達相似,他讓語言承載他者性;但布朗肖更徹底地把主體從寫作中疏離出來:文學不是我在說話,而是「無人」在說話。這種視角對抗了主體中心,但也讓倫理與政治的指向變得微光:當聲音被匿名化,責任將由誰承擔?

把這些構圖疊合,我們看到至少五個層面:鏡像的他者(沙特)揭示自我不自足;召喚的他者(列維納斯)將關係提升為責任;差異的他者(德里達)讓方法論保持開口;秩序的他者(拉岡/齊澤克)顯示主體受結構與缺失雙重制約;中性的他者(布朗肖)則讓語言與死亡持續掏空自我。它們不是彼此取代的理論,而是互補的透鏡:同一個主體,同步置身於他人的目光、倫理的要求、語言的延異、象徵的縫合與中性的撤銷。

從這組透鏡回望現實,可以提出幾點判準。其一,凡自稱「僅憑內在良知」的主體論,都需要沙特與拉岡的提醒:沒有他者就沒有我,沒有秩序也沒有欲望。其二,凡把他者當作資源與對象的治理術,都該受列維納斯與德里達的制衡:他者不是可供管理的總量,語言裡永存不可同化的餘額。其三,凡在批判之後陷入虛無的政治,則需面對齊澤克式的難題:沒有大他者之後,以何種象徵動員來承擔共同行動的風險?最後,布朗肖提醒寫作者與詮釋者:當我們自以為在「為他者發聲」時,語言的中性可能早已把我們置換;謙抑與聆聽不是修辭,而是對語言中他者性的務實尊重。

如果必須逼近一個綜合性的定義,我會說:「他者」不是單一實體,而是主體的五重試煉——作為經驗的鏡像、作為倫理的召喚、作為語言的差異、作為秩序的缺口、作為文學死亡的中性。拒絕其中任一向度,都會把他者馴化為某種可控之物,也就讓主體滑回自足的幻覺。真正困難的,是在承認多重他者性的同時,仍能作出有限而負責的決斷:既不以衝突遮蔽責任,也不以延異逃避行動;既不以揭露取代構成,也不以匿名解除承擔。他者之學,最終是決斷之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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