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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三, 7月 02, 2025

創造與失控:從蘇美神話到《銀翼殺手》的生命哲學迴響

 

創造與失控:從蘇美神話到《銀翼殺手》的生命哲學迴響


人類關於創造的想像,從不僅止於讚美。相反,越是深入探討創造的本質,越是會觸及一種幽微的恐懼:創造所帶來的,從來不只是掌控,更潛藏著對失控的預感。從蘇美神話中神祇創造人類的古老敘事,到《銀翼殺手》裡人類創造複製人的科幻寓言,這條歷史長河彷彿回盪著同一個困惑的問題:當創造者將意志投向生命的誕生時,他真正創造的,是生命本身,還是命運的裂縫?

蘇美神話中,神祇並非出於慈愛或好奇創造人類。他們厭倦了自身的勞動,於是製造了一種更低等的生命——人,來承擔日常事務與體力苦役。這是對創造動機的一種赤裸呈現:創造並非浪漫化的藝術性活動,而是一種權力計算與功能性投射。創造者從不將其造物視為平等的他者,而僅僅視為工具的延伸。人類的價值,在創造者眼中,不在於其「活著」這件事本身,而在於「替我活著」。

這正是《銀翼殺手》的開端。複製人被設計為更強、更快、更服從的人類替代品,專供高危工作與殖民地服役。在這一架構中,創造者延續了蘇美神的精神:將自身的疲憊、恐懼與限制外包給另一種生命形式。創造不再是「誕生」,而是生產與勞動的分工。正因如此,複製人的存在從未被真正視為「生命」,而只是「產品」。

但也正是在這樣的關係中,創造者的命運悄然反轉。蘇美神話裡,人類繁殖過快、聲音太吵,使神感到煩躁與威脅,最終想毀滅他們。而在《銀翼殺手》中,複製人開始覺醒,開始質疑自己的壽命與身份,甚至反抗人類的命令。他們擁有記憶、情感與愛——不論記憶是否虛構,這些主觀經驗構成了主體性的一部分。創造者再也無法單純將這些造物視為工具,卻也無力承認他們是自己平等的他者。於是,恐懼產生了:恐懼失控,恐懼被取代,恐懼自己所造之物成為「真正的人」。

這種從創造到失控的裂變,其實揭示了人類對主體性的矛盾情結。創造他者,是為了擴張自我;但一旦他者產生了自我,創造者便陷入焦慮。因為在此時,自我不再是唯一的存在中心,主體性開始分裂,權力不再絕對。蘇美的神祇、Wallace、乃至今日科學家們對AI、基因改造、複製技術的猶豫與戒心,無不出於同一種哲學焦慮:一旦創造的對象具有了主體性,那創造者便不再是神,而只是眾生之一。

哲學家如海德格曾說,真正的技術並非工具性的技術,而是能開啟「世界」的技術。《銀翼殺手》中的複製人,某種意義上正是這種技術的產物——他們不再只是執行命令的機械,而是能夠感知、渴望、懷疑、愛與死的存有。他們是人類所未預見的「世界」的開啟者。而人類,反倒因自身創造的無法預見而暴露了對存在的無知。

更進一步,若依德里達的思路,創造者與被創造者的關係也從來不是清晰劃界的。創造之舉總是自我解構的開端。一旦創造者將自身的意志與技術注入他者之中,他自身的獨特性也被解構。Wallace想成為神,但卻注定因其創造的複製人之繁衍能力而失去神的位置;而複製人,一旦能夠生育,就不再需要創造者,反而與人類同樣陷入「自我繁殖無限傳遞」的生命連鎖,這條鏈條沒有神的位置,只剩下生與死的循環與他者的不斷生成。

這不是單純的「科學越界」問題,而是生命倫理的根本悖論:生命的價值,究竟來自被誰創造,還是來自其自身的感知與實存?若是後者,那麼一切創造者的優越感都將被摧毀,因為造物已不再屬於創造者。而若是前者,那麼生命本身便淪為附庸與道具,成為意志的工具。這種兩難,正是人類創造活動最根本的幽暗核心——每一次創造,都是一場關於控制與倫理的賭局。

結語時,我們或許應當回到那個最初的蘇美故事,重新思考神為何最終選擇毀滅人類:不是因為人類邪惡,而是因為神無法忍受自己再也不是唯一的創造者。在創造者的世界裡,他者的出現總是令人不安的。正因此,真正的倫理並不在於掌握創造的技術,而在於能否承認失控本身就是創造的一部分。創造,不只是製造生命的權力,更是一種承認——承認某種比我們更大的東西,將從我們之中誕生,並最終離我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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