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活的陰影與光:Celibidache 的存在論馬勒
《復活》的陰影與光:Celibidache 的存在論馬勒
在所有詮釋馬勒第二號《復活》交響曲的指揮家中,Sergiu Celibidache彷彿是最不可能的一位。他極少指揮馬勒,極少錄音,更排斥情緒的外放與戲劇化的渲染;他崇尚音響的純粹顯現、時間的深層律動與「當下」的絕對經驗。而馬勒,尤其是《復活》,似乎正是一切戲劇性與宗教象徵的總和。
然而,正是這樣的不相容,才讓那場1974年 Celibidache 在瑞典的現場演出成為異常深刻的事件:它不是一場音樂會,更像是一場存在的冥想、一個死亡的實驗室。
Celibidache 並不將《復活》視為一部宗教史詩,而是一段時間的拓樸學,是聲音如何在空間中被召喚出來、消失、轉化的運動圖像。他將音樂從敘事解放,使之成為一種聲響的生成現象學。在他的指揮下,我們不再「理解」復活,而是被捲入復活作為經驗結構本身。
時間的去物化:慢不是節奏,而是形上實踐
Celibidache 的《復活》全長近百分鐘,遠長於絕大多數版本。他的慢並不僅僅是節奏的拉長,而是對現代性時間觀的根本挑戰。他不接受音樂是「播放」的、不接受音響可以「被複製」的觀念。在他看來,真正的音樂只能在此時此地產生,它不是資訊,而是一次存有的出現。
因此,慢,是一種倫理態度,是一種拒絕將聲音變成商品的決絕。他讓樂句沉澱、音響漂浮、節奏如呼吸般慢慢展開,讓你無法置身事外。你被迫等待、被迫專注、被迫與聲音共處,這種沉浸性的體驗,讓《復活》成為一場反市場、反消費的音樂行動。
無高潮的高潮:音樂的空性
在大多數版本中,《復活》是一場敘事驅動的史詩,從死亡(第一樂章)走向記憶與荒謬(中段),最終在終曲中爆炸性地抵達神聖之光。Bernstein、Tennstedt、Solti 的版本都極富情緒渲染力,像是交響化的劇場。
Celibidache 卻完全不同。他將整部交響曲視為一個靜態的拓樸構造,它不通向高潮,而通向「靜止」。第五樂章合唱出現時,他沒有加速、沒有強化音量,也沒有壓迫性的推進——反而進一步放慢,拉長每一個和聲的交替,使之變成一場幾近「空」的降臨。
這種空不是虛無,而是海德格式的「Gelassenheit」——一種讓存在自己顯現的退讓。在這個退讓中,我們不是從死亡走向再生,而是與死亡並存於一種超越時間的聆聽中。復活不再是「從此走向彼岸」,而是「在此成為彼岸」。
音樂不再是語言,而是默示
Celibidache 的音樂不講故事,他甚至反對將音樂視為語言。他要做的,是讓聲音的現象自己說話,而不是替它翻譯。
在他的詮釋中,第四樂章〈原光〉(Urlicht)不再是純粹的信仰表白,而是一種從「非語言之處」召喚出來的聲音——它像是主體尚未成形時的呼喚,也像是死者在另一端尚未成形的聲音。女中音的獨唱不是「表達」,而是被現場空氣與靜默「誕生」出來的。
整首交響曲因此脫離了人類語言的敘述框架,進入一種沉默中被召喚的顯現結構。音樂不再說「復活是什麼」,而是讓「復活之感」在無言中發生。這種處理讓《復活》失去了某些戲劇效果,卻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存有厚度。
反安慰、反救贖:復活作為存在的敞開
在 Celibidache 的手中,《復活》不是宗教的勝利宣言,而是對人類存有狀態的極限凝視。他不讓我們「相信有救」,而是讓我們學會與死亡同在,並在死亡中看見存在不被遮蔽的可能。
他似乎在說:復活,不是從死亡回來;復活,是當你在死亡之中仍能聽見聲音仍在流動、光仍在微微閃耀的那一刻。
因此,這部交響曲在他手中被剝離了安慰功能。他不給希望,也不提供結局。他只是讓聲音慢慢熄滅,像是一種非物理的消逝——如同布朗肖筆下的「死亡的臨在」:死亡不再是一個點,而是一個持續的事件,一種漸漸顯影的透明。
結語:Celibidache 的《復活》,其實不是復活
這場《復活》沒有戲劇高潮、沒有末日審判、沒有神的歡迎、沒有救贖之門。它只是一場聲音的轉生,一次在當下聆聽中發生的「音響的顯現」。
Celibidache 讓這首交響曲成為一次聽見存在自身如何誕生與消逝的經驗。他的復活不是宗教性的,而是存在論的——不在於來世,而在於此刻如何存在。
這正是他音樂哲學的極致體現:
音樂不是關於什麼,而是「是」本身。
復活不是結果,而是發生。
聲音不是手段,而是存在之自身的回聲。


0 Comments:
發佈留言
<< Ho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