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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 6月 30, 2025

三種錄音哲學:Gould、Celibidache 與 Karajan 的聲音政治

 

三種錄音哲學:GouldCelibidache Karajan 的聲音政治

當代錄音技術的出現,徹底改變了人類對音樂的理解與期待。音樂不再是一次性的經驗,而成為可複製、可切割、可完美編輯的產品。Glenn GouldSergiu Celibidache Herbert von Karajan 這三位音樂巨擘,分別從不同角度對這一現象做出了極端且富哲學意味的回應。他們之間的差異,不只是風格上的歧異,而是根植於更深層的「音樂是什麼」的本體論立場,亦即聲音、空間與權力之間的政治關係。

一、Gould:音樂作為可控的理性機器

Glenn Gould 是錄音技術最忠實也最激進的擁抱者。他在三十出頭即退出舞台,專注於錄音室,並不是厭世,也不是逃避表演壓力,而是他根本不相信「現場」的藝術價值。在他看來,現場充滿偶然、污染與非理性:聽眾的咳嗽、空間的不確定性、當日情緒的波動,都是對音樂「本質」的干擾。

Gould 相信真正的音樂是「作品」(work)本身,是作曲家意圖與結構的邏輯顯現,而不是演奏者的身體性激情。他的錄音不是紀錄現場,而是重寫文本。他以編輯剪接技術將不同版本的片段拼貼成一個新的整體,猶如電影導演剪輯素材——他將時間碎片化,然後重構為一個理想結構。

這種觀點的背後是對「理性控制」的高度信仰。在這裡,音樂不再是呼吸的藝術,而是可以被完美設計與控制的智性機器。Gould 的美學是巴赫式的:形式、對位、透明、抽象。錄音對他而言,並非次級的呈現,而是一種創造性的主體介入,是「第二次作曲」。

然而,這樣的觀點也顯露出一種現代性的矛盾:它一方面追求純粹性,另一方面卻依賴高度人工化的科技手段。Gould 不是在追求「真實」的演奏,而是創造一種從未存在的理想音樂。這不是再現,而是超現實的建構

二、Celibidache:音樂只能在此時此地發生

相對於 Gould 的理性主義與編輯美學,Sergiu Celibidache 則代表了音樂作為「臨場顯現」的極端立場。他強烈反對錄音,甚至到了幾近宗教般的排斥。他認為,音樂是聲音在空間中與人心交會的事件,是一種「現象學的生成」。失去了空間、共鳴與呼吸的音符,只剩下死去的標本。

Celibidache 的觀點中,音樂無法被封存、無法被複製。每一場演出都是獨一無二的,它的意義來自當下的張力與現場之間的動態關係。他的指揮往往極慢,甚至令人窒息,不是為了炫技,而是為了讓音與音之間的「空」浮現。他不是指揮節奏,而是指揮空間的流動。他追求的是「音響的道」,而非「作品的形式」。

這種態度是一種反現代性的聲音哲學。它拒絕工業化生產對藝術的宰制,拒絕標準化與可複製性。音樂不是商品,不是內容,不是數位數據,而是存在自身的顯影。錄音對 Celibidache 而言,是一種神聖的侵犯,就像你無法錄下禪宗的頓悟,也無法重播一次死亡。

Celibidache 的觀點挑戰的不只是錄音技術,更是整個西方藝術制度中「作品中心主義」的基礎。他要人們重新回到聲音的肉身性、臨場性與不可預測性。那是一種對「變化」的信仰,而非對「完美」的渴望。

三、Karajan:音樂即影像、音樂即帝國

Herbert von Karajan 與上述兩人不同。他不拒絕現代技術,也不反抗工業化,反而將之發揮到極致。他是第一位將錄音當作品牌經營的指揮家,與唱片公司深度合作、拍攝大量精緻錄影、甚至參與數位技術的開發。他的音樂在錄音室中打磨得光滑無瑕,猶如歐洲奢侈品,並輸出全球。

Karajan 的錄音觀是音樂的工業資本化實踐。他將指揮家從「現場領導者」轉變為「品牌操盤者」:舞台上的他神聖不語,錄音裡的他掌握一切。不同於 Gould 的理性孤絕與 Celibidache 的靈性抵抗,Karajan 代表的是現代企業家型藝術家

Karajan 看來,錄音不是背叛音樂,而是擴大其能量的方式。他打造的,是一種「永遠精確、永遠動人」的審美機器。他不拒絕美學的均質化,反而擁抱其商業潛能。他的貝多芬、布魯克納、馬勒都像是瑞士製錶——華麗、精準、冰冷而令人欽佩。

這樣的錄音觀,是對藝術的「治理學」。音樂不再是不可控的事件,而是可以被計算、封裝、銷售的產品。Karajan 將音樂轉化為影像、轉化為財富,也轉化為一種「理想的國族音響」——在冷戰與歐洲統合的語境中,他的音樂甚至成為一種文化權力的象徵。

結語:錄音之為聲音政治

GouldCelibidacheKarajan,他們不是單純的藝術家,更是對音樂制度提出政治性實踐的人。錄音,不只是保存聲音的方式,更是控制聲音的方式。它涉及權力、主體、身體、空間、工業與聽覺知覺的再設計。

Gould 將錄音化為智性編輯的遊戲,試圖讓人類理性超越時間的流動;
Celibidache
抵抗錄音,如同苦行者抵抗慾望,試圖讓音樂回到存有的根部;
Karajan 則騎上錄音的浪潮,將音樂從藝術提升為政治美學與經濟符號的結晶。

錄音是二十世紀的神話,而這三位指揮家,便是這神話中三種截然不同的祭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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