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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 9月 22, 2007

中國傳統儒學中的人文主義精神

中國傳統儒學中的人文主義精神
前言

當現代中國面向世界,迎接全球化的洗禮時,一方面既享受著現代化所帶來的經濟成果,但另一方面,也開始深受後資本主義時代的種種問題所困擾,社會充斥著工具理性,物質主義氾濫、導致物慾的過度膨脹、人與人的關係也只建基於利益的計算上,多年前法蘭克福學派的代表人物馬庫色所說的「單面向人」終於充斥在中國了,所謂「單面向人」是指生活在物質世界,而喪失精神世界的人。於是不少中國學者,如蒙培元、張岱年等,開始從傳統文化中尋求解決的良方,他們重新發現了古代的人文主義精神,其實早在六、七十年代,新儒家學者唐君毅先生已致力於發揚儒家思想中的人文精神,所以人文主義精神可以說是我們了解中國文化的主要鑰匙。但究竟甚麼是人文主義精神?
西方的文藝復興就是標舉人文精神的復興,他們從古希臘尋找文化復興的源頭,重新審視人的價值,重視人的能力,力求從宗教的束縛中解脫出來,今日的現代文明就是始於文藝復興。
那究竟中國的傳統的人文精神與西方有何不同?為甚麼人文精神的復興會成為近代西方發展的強大動力,諸如資本主義、民主政治、法治制度,以及實驗科學都由此而產生。反觀古代中國,在人文精神土壤上長成的卻是禮治社會、賢人政治。所以當我們高唱要用古代的人文主義精神來解決今日社會的問題時,也需要對此作一深刻思考。
以下先就古代人文主義精神如何在人際關係及政治上展現作一說明。

一、禮治社會

傳統中國的人際關係是建基於「五倫」,即父子、兄弟、夫婦、君臣及朋友,社會整體關係都是以家庭為中心發展出來的,君臣只是父子關係的延伸,朋友也是兄弟關係的擴充,根據許倬雲先生的看法,中國的社會組織是以親緣觀念來建立的,「五倫」正正顯示了「親親」的關係,許先生是從地理、經濟的角度來說明親緣觀念的確立,以相對於西方兩河文明以來的地緣觀念[1],但孟子說「人之有道也,飽食、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於禽獸。聖人有憂之,使契為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2]所以從傳統儒家的角度來說,五倫的建立並非只是環境使然,是先賢對「別於禽獸」的人的價值之自覺,禽獸族群沒有倫序關係,只憑動物本能(獸性)來相處,而五倫關係則彰顯了人性,故楊、墨提出「為我」、「兼愛」的觀念,孟子便斥之為「無父無君,禽獸也」[3]
若獸性是自然的,那人性便是非自然的,人文主義精神就是要在「自然的世界」上建立一個「人文的世界」,但這種看法相信很多人會反對,余英時先生就曾主張五倫關係有兩個互相關聯的特點,「第一是以個人為中心而發展出來的……。第二是強調人與人之間的自然關係」[4]。關於第一點後文再討論,至於第二點,就君臣一義的非自然關係,余先生已有點不能自圓其說,[5]其實中國哲學講「天人合一」,正是因為「天」、「人」分殊才追求合一,若「人」便是「天」,便無須再合一了,同時「人」高於禽獸的地方,也不在於天性,而在於後天自覺的修養功夫。
那為甚麼大部分儒家學者仍強調人性本於天命?我相信這是出於對事物本體的執著,儒家思想其實是傾向於實用理性,是一種現實主義,但「人性」若欠缺超越的價值根源,便會顯得淺薄,於是孟子所說的「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者則知天矣」[6],便成為新儒家學者認為儒家思想具有超越性的依據,但不同於西方宗教的外在超越,儒家是一種內在超越,[7]孟子的四善端便為內在超越提供了一個平台。郭店竹簡〈性自命出〉也有此幾句:「道始於情,情生於性」,「性自命出」,「命自天降」,湯一介老師這樣解釋:「人道(社會的道理、作人的道理)是由於人們之間存在著情感開始而有的,人的喜怒哀樂之情是由人性中發生出來的;人性是由天命給予人的(人性得之於天之所命),天命是“天”所表現的必然性和目的性。」[8]
新儒家雖然找到超越的依據,但先秦儒家的人文精神仍突顯在孔子所說「天道遠,人事近」的思想上,甚至孟子所說的四端也有待後天的努力發揚,「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9],重點在於人「存」、「養」的功夫,否則這人禽之辨的「幾希」[10]一點,也不能作為君子「成聖」的保證。
五倫關係不但維繫著傳統社會的秩序,也是人別於禽獸、高於禽獸之所在,[11]所以五倫關係的維持必有賴於人的道德自覺,而「禮」便是五倫關係的外在依據。「禮」作為一種見諸文獻的行為規範是外顯的,但守禮又必基於自律,因為對人具有價值自覺的肯定,禮所強調的是一種「高階」的道德要求,要求成仁成君子,孔子說:「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12]「人如不仁如禮何?人如不仁如樂何?」[13]所以蒙培元先生認為「孔子的人學應當是仁與禮的統一,二者不能分離。」[14]於是在五倫關係中,仁便是其內在的德性,而禮便是其外在的形式,一個充滿道德而和諧的社會便依此建立起來。

二、賢人政治

在政治上,先秦儒家主張「仁政」、主張「德治」。何謂「仁政」?蕭公權先生這樣說:「孔子論政,以仁為主。孟子承其教而發展為『仁心』『仁政』,……仁心之起,原於性善。……而仁心乃人類之所共有。聖賢之所以異於凡人者在能培養擴充其本性之善。君子之所以異於小人者在其能擴充『不忍』之範圍。仁心發展,見於行事,則為『推恩』。仁政者以不忍之心,行推恩之政。小則一國,大則天下。始於親親,極於愛物。」[15]從蕭先生的看法可見「仁政」本於「仁心」,亦是儒家對人善性的肯定,並突顯其在政治上的重要性。但這裏對聖賢與凡人,以及君子與小人作了二分法,即前者才有存「仁心」,行「仁政」的能力,後者只會被統治,孟子勞心者、勞力者的劃分亦有類似的意思,這便是古代儒家所崇尚的賢人政治的核心思想。
既行「仁政」,就必以「德治」。所謂「德治」,可就兩方面來說,一是對統治者的品格要求,另一是針對統治者的統治方法而言。首先儒家要求統治者具備高尚的品德,如上段所言,能達到聖賢、君子的境地;其次,要以德服人,不以力屈人,孟子說:「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國大。以德服仁者王,王不待大。」[16]孟子本是針對春秋時代行霸政的諸侯來說,但對統治者與人民的關係亦可如是觀之。
以上所講其實便是新儒家所強調的「內聖外王」之道,也是〈大學〉中所言「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道理。儒家所講的賢人政治,其實也就是聖王之治,這與西方古希臘柏拉圖所提出的「哲王」之治有些相似,兩者都認整個政治表現的好壞,統治者的個人素質才是最大的關鍵,不同的只是儒家強調的是品德,而柏拉圖所重視的則是理性。
賢人政治是充滿「人治」色彩的管治理念,若不是對人性、人的價值高度肯定,相信人具有高度的道德自覺能力,便不會將所有權力交予一個統治者,而沒有強大的監察機制。相比於西方「法治」社會,他們對人性並沒有如此樂觀了。他們寧願相信法律制度,而不相信「人」,正如張灝先生所說,這與西方文化中的幽暗意識有關,「幽暗意識造成基督教傳統重視客觀法律制度的傾向。人性既然不可靠,權力在人手中,便很容易『泛濫成災』。大致而言,歷史上解決權力問題的途徑可分兩種,一種是希望執掌權力的人,透過內在道德的培養,以一個完美的人格去淨化權力。另一種是求制度上的防範。」[17]很明顯西方社會便採用種種法律制度,對統治者運用權力進行嚴密的監督。反觀中國,儒家對統治者的能力、品德充滿信心,這些監督對統治者來說反而成了一種不信任的侮辱,所以便不需要了。

總結

在傳統儒家思想的人文主義精神影響下發展的禮治秩序及賢人政治,明顯與今日的法治與民主制度不同,甚至會妨礙後者的發展,使中國遲遲不能進入現代化,與國際間普遍認同的價值觀念接軌,究竟兩者有何不同?
首先,如余英時先生所說,五倫關係是以個人為中心發展出來,於是在社會上,人與人的交往便構成大大小小,無數的中心,如果每個人都能成聖,靠禮治,強調每個人的自律,引發他們的知恥心,這當然是一個理想的世界,但可惜事實上人性並不完美,強調每個人都具備高超道德的人文主義精神,最終只會妨礙作為規範每個人的行為的法治制度的確立,而使社會上充斥著「自我中心主義」。關於這一點,費孝通先生有深入的分析,他說中國社會的人際關係是一種差序格局,而西方社會則是團體格局,前者講發自自我的「親親」關係,著重人道德的發揚,而後者才重視規定彼此權利與義務的契約精神,著重法則的規範。[18]
其次,賢人政治的思想亦妨礙了民主政治的出現,聖王之治是一種精英主義,與柏拉圖所主張的哲王之治一樣,都是不相信一般大眾的能力,認為他們沒有參與政治的資格,而民主政治強調的就是大眾參與,所以兩者是有抵觸的。有不少人認為民主選舉目的是「選賢與能」,兩者並不衝突,但我們不能忽略,肯定「選賢與能」的能力來自大眾的智慧才是民主選舉的真義。
最後,中西的人文主義精神有何差別?借用龐樸先生的一段話:「中國的人文主義,與西歐的人文主義相比,有一個根本的不同點,那就是,二者對於人的理解,頗有差別。」[19]簡言之,中國的「人」離不開宗族,「人」被束縛在家族倫理中,維繫整體家族關係的道德能力得到充分的強調;與之相反的,西方近代的「人」就正力圖擺脫宗教的束縛,重新建構個人的價值,將個人的能力解放出來,所以中國的人文主義充滿集體意識,而西方則是個體的解放,法治精神和民主制度只有在個人主義的彰顯下才能得以建立。
[1] 許倬雲〈中國文化的發展過程〉,p.p.7-9,17-19,中文大學出版社。
[2] 見〈孟子‧滕文公上〉。
[3] 見〈孟子‧滕文公下〉。
[4] 余英時〈內在超越之路〉,p.p.30-31,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
[5] 余英時〈內在超越之路〉,p.31,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
[6] 見〈孟子‧盡心篇〉。
[7] 余英時〈內在超越之路〉,p.p.12-13,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
[8] 湯一介〈釋「道始於情」〉,可參考「中國文化書院」網頁:http://www.iafcc.org/xinzuo/tangyijie01.htm
[9] 見〈孟子‧盡心篇〉。
[10] 見〈孟子‧離婁下〉。孟子曰:「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
[11] 關於「人禽之辨」與五倫關係的看法,可參考唐君毅先生〈與青年談中國文化〉一文。
[12] 見〈論語‧陽貨〉。
[13] 見〈論語‧八佾〉。
[14] 蒙培元〈蒙培元講孔子〉,P.77,北京大學出版社。
[15] 蕭公權〈中國政治思想史〉,p.p.87-88,中國文化大學出版部印行。
[16] 見〈孟子‧公孫丑〉
[17] 張灝〈張灝自選集〉,p.5,上海教育出版社。
[18] 費孝通〈鄉土中國〉,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
[19] 復旦大學歷史系編〈中國傳統文化再檢討〉,p.57,上海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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