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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日, 6月 15, 2025

在語言失效之後,仍忠誠地說話

 

在語言失效之後,仍忠誠地說話

──布朗肖與災厄之語的倫理

語言崩塌的現場,不是歷史的斷裂,也不是情感的崩潰,而是書寫本身所導致的幽靈性空間。當莫里斯·布朗肖(Maurice Blanchot)談論書寫,他從不談意義或表達,而談失效距離退卻,以及那「無法說出卻仍說出」的執念。

對布朗肖而言,語言從來不是中性的工具,而是一場災厄的現象學。災厄(le désastre)不是指具體的悲劇,而是一種語言與存在之間裂縫的顯現。在這裂縫之中,主體不再是能主宰語言的創造者,而是被語言召喚、耗損、抹除的殘留。

當我們書寫時,以為是在表達內在的經驗,捕捉真實,塑造意義。然而在布朗肖的世界裡,書寫並非通向存在的橋樑,反而是與存在的無限錯過。語言使我們遠離經驗,遠離「我」,遠離那原初的沉默。每一個句子,都是一道挫敗的痕跡;每一個書寫的行動,都是一次災厄的重演。

如果這是語言的本質,那麼,為什麼還要書寫?

布朗肖給出的,不是目的的回答,而是一種倫理的姿態。他說:書寫者是那個明知無法抵達仍繼續前行的人,是那個在語言已死的現場,仍選擇留下來守靈的人。這種忠誠不是英雄式的反抗,也不是尼采式的強力肯定,而是一種無主體的、匿名的堅持——忠誠於語言的崩潰,忠誠於不可說的現場。

這種忠誠與「快樂」無關。加繆曾說:「我們必須想像薛西佛斯是快樂的。」但布朗肖拒絕這種虛構的救贖。他筆下的書寫者,更像是無法說出之物的殘餘證人,他不尋求勝利,不期待被理解,不渴望完成。他只是書寫——不為他人,也不為自己——只是因為語言仍在退卻之中發出召喚,召喚那個書寫之人前來見證其破碎。

因此,布朗肖的書寫是一種向語言之災的服從,不是投降,而是一種極端的誠實,一種不再裝作語言可以完成什麼的堅持。他讓語言說話——即使它說出的只有自己的空洞。

在語言失效之後,我們仍忠誠地說話。
不是因為我們相信語言能改變什麼,
而是因為我們不願在語言瓦解時逃離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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