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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 8月 30, 2025

理想與幻想之辨:對齊澤克意識形態理論的幾點評論

 理想與幻想之辨:對齊澤克意識形態理論的幾點評論

齊澤克的魅力在於,他把拉岡的精神分析與黑格爾的否定性揉進日常生活的細節:我們明知廣告浮誇仍買單;明知政治修辭空洞仍履行儀式;明知社會安排不完美仍照做——於是他斷言:「人們知道,但仍然這樣做。」這句話之所以有說服力,因為它敏銳地描到一種熟悉的尷尬:行動與信念不對位。然而,此處也埋下了他的理論滑坡:把人之行動的動力普遍歸因為「幻想結構」與「享樂邏輯」,進而把一切可持續的理想降格為被幻想支撐的幻象。這一步,既是洞見,也是混淆。

首先,齊澤克的分析具有揭蔽效力。把意識形態理解為「活在我們行動裡的東西」,確實比把它僅僅當作錯誤觀念更深刻。人不只是被誤導;人也在享受——仇恨、優越、歸屬、儀式感等等——而這些享受讓制度穩固。這種說法提醒我們:純靠說理,常常動不了行為的筋骨。然而,當這個視角被推到極致,問題就來了:若所有價值選擇都被「結構」先行形塑,那麼「選擇」與「責任」還剩下什麼?在解釋上,這會退化為一種不可證偽的總詮釋——任何自稱出於自知與責任的抉擇,都可以被回收為「你只是未自覺地受了幻想支撐」。理論因此免於被經驗反駁,但也失去與經驗交鋒的風險與份量。

更關鍵的是「理想/幻想」的概念邊界。把理想一律視為以幻想為基底,固然可以說明理想為何持續召喚人,但代價是模糊了兩者在倫理上的本質差異。理想之所以可成為人生導向,不是因為它迷人,而是因為它可被自知校準、可被現實條件檢驗、可被代價約束;幻想之所以不宜指導人生,正因它不設實際——它不面對條件,不承擔代價,不允許失敗的訊息改變自身。把兩者混為一談,表面上看是深刻:理想總有缺口,所以理想=幻想;實則是偷換:有缺口的目標不可能的投射。理想可以遠,但必須可行;幻想可以美,但正因不必負責而危險。

從自由與責任的角度看,齊澤克的普遍化「幻想結構」還有一個道德後果:它為「明知故犯」提供了理論緩衝。當我們說「知道消費主義傷環境卻照買」時,確有一部分是結構性的慣性與社會性回饋在起作用;但把此一張力統攝為「必要的幻想支撐」,就容易把清醒的價值抉擇與軟弱的自我放過混在一起。存在主義式的嚴厲提醒在此有它的價值:自由不是情緒而是承擔;不作為也是選擇;藉口越圓,責任越空。如果每一次價值失效都能被「幻想不可或缺」吸納,我們就少了一個要求自己一致化的理由。

當然,簡單地把齊澤克貶為「活在自身的悲觀幻想中」也不公平。他對「享樂」維度的敏感,確實戳破了許多「假理想」:那些不肯面對代價、不願接受約束、靠敵意動員激情的政治召喚,常常是幻想化的理想——形象飽滿、內容空洞。他的價值在此:教我們對自己最自鳴得意的道德姿態保持警惕,問一句:你的熱情,究竟服務了什麼享樂?然而,批判的鋒利不等於形上學的正確。當批判走向形上學的斷語——「理想本為幻想的外衣」——它就從一把手術刀變成了溶劑:一切都能被化掉,也就難以保留行動的實心。

如果要給出一個更能保留行動者尊嚴、又不天真於自我敘事的框架,或許可以這樣說:人的行為同時受三股力量牽引——環境與制度的約束、個人的理想與價值、以及情感與享樂的慣性。齊澤克讓我們看到第三股力量如何在第一、第二股之間穿梭,這很重要;但行動者仍然可以在自知之後,調整第二股對第一、第三股的權重。區分理想與幻想的實用意義就在於此:當一個目標能被約束、被檢驗、被失敗修正,且行動者願意為之付出可計的代價,它就不再是幻想;當一個目標拒絕條件、拒絕代價、拒絕修正,它就仍是幻想——無論它多麼動人。這個區分並不抹煞享樂的作用,只是拒絕讓享樂取得概念上的主權。

因此,我對齊澤克的基本評價是:作為一種批判態度,他提供了必需的清醒;作為一套人論,他過度一般化、且在方法上傾向不可證偽;作為倫理與政治指南,他容易成為一種「道德麻醉」——幫我們洞見他人的自欺,卻削弱我們對自身一致性的要求。回到最初的問題:人能否沒有幻想而行動?也許不能完全;但我們至少能要求自己讓理想「建基於自知」。幻想可以是遊戲,為生活添色;理想應是羅盤,讓選擇承重。若要在兩者之間選一個來指導人生,我寧取後者,並願為之付出代價。這不是比齊澤克更樂觀,而是比他更嚴肅。

星期五, 8月 29, 2025

哲學家 4. 沙特

 哲學家

4.      沙特

斷了線的皮諾丘只剩肢體軀殼與頭顱

孤獨在舞台上演著沒有劇本的噁心

踟蹰的身影在荒原上留不下足印

抹掉一切才顯現我的名字

 

塞在瓶中的船是對桅桿的侮辱

血沿著玻璃的傷口被拋進大海

如面容的展開承受無盡黑暗的壓力

無盡頭的自由枷鎖由一無所有開始

 

遮掩赤裸的軀體在沙漠上尋找方向

胡狼扛著天秤含著羽毛窺視著我

滿地的眼瞳飢餓地舔著我蹣跚的腳印

不要以為掏出心臟就能逃出地獄

 

成群蒼蠅檢視我劏開胸膛的傷口

腐爛的味道引領狂歡的舞蹈

我將傷口的血連同蒼蠅灌入眼眶

只有在黑暗中不停步才是唯一的出路

星期四, 8月 28, 2025

自由的鳥籠:薩特自由概念的存在論與社會功能

 自由的鳥籠:薩特自由概念的存在論與社會功能

在《存在與虛無》中,薩特提出了一種徹底的自由觀。自由不是一種權利、能力或選項的總和,而是人的存在方式本身。人之所以與「自在存在」不同,正在於他能夠以虛無穿透當下,否定既有的存在,並在其中選擇未來。即便在最極端的情境下,人也無法逃脫這種「不得不選擇」的處境。自由在此被描繪為一種形上學的純粹性,與任何外部功能無涉。

然而,戰後的薩特卻無法滿足於這種孤立的自由論。當他在《辯證理性批判》中將自由放進歷史與社會的脈絡時,情勢便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首先,薩特承認「稀缺」是人類社會的基本條件,資源有限而欲望無窮,這種結構迫使人與人之間必然進入衝突與競爭。其次,人類的行動並非在真空中展開,而是在歷史、階級、制度等「鳥籠」之中運作。這意味著自由雖然仍然存在,但它只能在被設定好的框架中活動。人可以選擇,但選項本身卻已經被環境決定。

這樣的轉折導致自由呈現出一種張力:它在存在論上仍然是「不可逃避的」,但在實踐上卻是「被迫的」。換言之,自由成為一種矛盾的結構:我永遠自由,但這自由只能在既定的限制內運作。薩特仍然維護「自由」這個概念,但它已經失去了原初的純粹性。

如果進一步考察責任問題,這種鳥籠化的自由顯得更加明顯。在《存在與虛無》中,責任僅意味著個體必須承擔其選擇,不可推諉於他人或命運。然而在《辯證理性批判》的語境裡,責任逐漸轉化為一種社會性的力量。當「系列」中的孤立個體轉化為「群體」時,責任不僅是對自己,還是對集體、對歷史的承擔。這種承擔的結果是,自由與責任成為社會持續運作的機制。責任保障了自由不會演化為破壞性的任意,而是被引導成為一種維持秩序或推動歷史的能量。

於是,自由與責任在薩特後期的思考中顯露出一種工具性的面貌。它們不再僅僅是存在的形上學條件,而被社會結構吸納,成為凝聚、穩定甚至革命的手段。這當然並非薩特的本意,他仍然企圖保住自由作為存在論核心的純粹性。然而,當自由被納入辯證的歷史結構,它已經難以避免地「社會化」,甚至「功能化」。

這樣的發展或許揭示了人類存在的真實處境。人確實不受任何「本質」的規定,但卻無法脫離環境的制約。自由因此不是無邊的可能性,而是「在限制中必須選擇」的結構。責任也因此不僅僅是對自我的誠實,而是社會維持的潛在工具。換言之,自由與責任並非僅僅為了彰顯人的尊嚴,而同時成為社會運作的支點。

在這裡,自由從一種純粹的存在論事實,滑向一種社會的功能性概念。薩特也許仍堅持要把自由理解為形上學的基礎,但從批判性的角度看,我們或許更應該承認:所謂自由,不過是鳥籠中的自由。這不是貶抑自由,而是指出它真正的生存狀態。人類從未擁有過無限制的自由,我們所擁有的,只是被迫在限制中選擇,並藉由責任把選擇轉化為社會秩序的自由。這種自由既是存在的負擔,也是歷史的工具。

他者的多重面孔:從鏡像到中性

 他者的多重面孔:從鏡像到中性

在沙特那裡,他者首先是經驗現象:我在他人凝視之下驟然看見自己成為客體,羞恥與僵硬感同時到來。這不是心理學八卦,而是存在論事實——自我意識要藉由他人而返照自身。於是「為他人存在」不是附屬關係,而是主體性不可撤回的向度:我不是先作為一個封閉的我,後來才偶爾被看;相反地,我一開始就被開放在他者之前。沙特的洞見,是把「鏡像」寫成了自由的困境:我既透過他者而得見自己,同時也被他者的目光固定在角色裡,於是衝突幾乎成了人際的底色。這種設定強調自由、責任與自欺,卻也傾向把關係理解為主體與主體之間的奪權博弈。

列維納斯轉了整個場域。他拒絕以存在論理解他者,因為那會把他者納入我之同一性邏輯;他者不是我用以自我確證的鏡面,而是不可化約的召喚。面對之所以成其為「臉」,不在於它提供可辨識的形象,而在於它以脆弱之姿迫使我回應:由此,倫理先於認識與存在。這一轉向使沙特的衝突式關係讓位於責任式關係——不是我如何看他,而是我如何被他要求。然而,列維納斯的語境也留下難題:若他者不可化約於我的類別,那倫理如何落地於制度、法律與政治而不再度把他者「總括」起來?在此,倫理的超越性與現實的規範性之間,拉出一條永恆緊張的界線。

德里達既承繼也解構這條界線。他指出,語言與書寫本身就帶著他者性:意義不在場,而在差異與延遲(différance)中生成。於是,他者不僅是臉對我的召喚,更是文本對理解的超額要求;每一次理解都留下未被理解的餘地。德里達讓列維納斯的倫理學在語言哲學中找到結構性根據,同時也提醒我們:任何「把他者說清」的企圖,都會與其他者性錯身。他者於是變成一種方法論的警覺:在概念上保留裂縫,讓不可同化者保有發聲的空間。然而,解構保持裂縫的德性,也可能在政治行動上顯得遲疑——當我們強調無限遞延,如何與有限決斷銜接?

拉岡——經由齊澤克的政治化闡釋——把他者徹底結構化:大他者不是某個人,而是象徵秩序本身,法律、語言、規範構成我們可居住的意義場。自我在鏡像階段凝固為一個「看起來完整」的形象,實則由外部認同縫補而成;我們欲望的也是他者之欲望。齊澤克抓住此點,反覆強調「並無大他者」:我們假定有個保證者在後臺,但這個保證始終失效。其政治效應是雙重的:一方面,意識形態透過「假裝有個大他者」維繫秩序;另一方面,認清其缺失使批判得以切入。然而,當大他者被拆穿,主體容易轉向犬儒或狂熱:既然沒有保證,就以暴烈的肯定來補上空缺。這提醒我們,揭露性批判之後,還需要建構性的象徵再編排,否則「無大他者」會墜入「無任何他者」的虛無。

布朗肖把他者帶回文學之場。他者在此既不是他人的眼,也不是倫理的臉,更不是象徵秩序的保證;他者是一種「中性」(le neutre)的發聲,是語言在我之中說話,使「我」鬆脫為一個可被撤銷的位點。死亡在布朗肖筆下因此成為他者的極端名字:那是始終臨在而不可經驗的外部,使敘述的主體不斷失位。和德里達相似,他讓語言承載他者性;但布朗肖更徹底地把主體從寫作中疏離出來:文學不是我在說話,而是「無人」在說話。這種視角對抗了主體中心,但也讓倫理與政治的指向變得微光:當聲音被匿名化,責任將由誰承擔?

把這些構圖疊合,我們看到至少五個層面:鏡像的他者(沙特)揭示自我不自足;召喚的他者(列維納斯)將關係提升為責任;差異的他者(德里達)讓方法論保持開口;秩序的他者(拉岡/齊澤克)顯示主體受結構與缺失雙重制約;中性的他者(布朗肖)則讓語言與死亡持續掏空自我。它們不是彼此取代的理論,而是互補的透鏡:同一個主體,同步置身於他人的目光、倫理的要求、語言的延異、象徵的縫合與中性的撤銷。

從這組透鏡回望現實,可以提出幾點判準。其一,凡自稱「僅憑內在良知」的主體論,都需要沙特與拉岡的提醒:沒有他者就沒有我,沒有秩序也沒有欲望。其二,凡把他者當作資源與對象的治理術,都該受列維納斯與德里達的制衡:他者不是可供管理的總量,語言裡永存不可同化的餘額。其三,凡在批判之後陷入虛無的政治,則需面對齊澤克式的難題:沒有大他者之後,以何種象徵動員來承擔共同行動的風險?最後,布朗肖提醒寫作者與詮釋者:當我們自以為在「為他者發聲」時,語言的中性可能早已把我們置換;謙抑與聆聽不是修辭,而是對語言中他者性的務實尊重。

如果必須逼近一個綜合性的定義,我會說:「他者」不是單一實體,而是主體的五重試煉——作為經驗的鏡像、作為倫理的召喚、作為語言的差異、作為秩序的缺口、作為文學死亡的中性。拒絕其中任一向度,都會把他者馴化為某種可控之物,也就讓主體滑回自足的幻覺。真正困難的,是在承認多重他者性的同時,仍能作出有限而負責的決斷:既不以衝突遮蔽責任,也不以延異逃避行動;既不以揭露取代構成,也不以匿名解除承擔。他者之學,最終是決斷之學。

星期三, 8月 27, 2025

哲學家 3. 傅柯

 哲學家

3.      傅柯

眼球凝視著眼眶在黑暗中看見真理

鼻腔內氤氳著腐肉的芬芳

過動的舌頭和牙齒從口腔中吐出

最可怕的東西在頭顱內窺視著你

 

藍圖開始在嬰兒蓋下腳印的一刻

圍牆內桌椅操著鵝步在白色的鐘聲下

蛇杖上的舌頭分流了病人與瘋子

人們都徘徊在鐵絲網的邊緣等待刻上正常的蓋印

 

忒彌斯戴上雅典娜的假面誘導追隨者

用因果與邏輯編織鐵籠的支架

用話語繪畫出知識的五官

可說和不可說的都分布在地層某處

 

人們不斷談論不能說的慾望

身體壓著身體鑄造了我的面目

鐵鑄的面目印成沙灘的臉孔

解咒的方法說出能說與不能說的

星期二, 8月 26, 2025

從「剝奪性的例外」到「賦權性的例外」:法的普遍性如何在兩端被侵蝕

 從「剝奪性的例外」到「賦權性的例外」:法的普遍性如何在兩端被侵蝕

—— 對德國右翼活動者馬拉-斯文雅·李比希入獄事件有感

阿甘本的「例外狀態」揭示了主權如何以「暫停法」的方式統治生命:人在被納入國家權力的同時被排除於完整的法律人格之外,成為「裸命」。這是剝奪性的例外。今日又浮現了另一種方向相反卻邏輯同構的情形:不是把某些人移出法律,而是給予某些人一種超越一般適用條件的地位——賦權性的例外。兩者看似相反,一個是排斥,一個是優待;但它們共同動搖的,正是法的普遍性。

在剝奪性例外中,國家以「非常狀態」為名抽空普遍規範,使特定人被治理卻無權利可言。在賦權性例外中,國家則以「保護弱勢」為名,把普遍規則讓位於身分聲明,將抽象權利轉化為對特定主體的特別通行權。前者以恐懼為理由,後者以同情為理由;前者訴諸安全,後者訴諸尊重。然而兩端都由同一政治技術生成:主權決斷介入,將「一般規則」暫停於某些人,或為某些人加速。法因此不再透過可普遍檢驗的行為標準運作,而是透過例外的指名運作。

監獄安置爭議凸顯了這一張力。若以自我聲明立即轉換安置空間,便將高風險場域的行為規範讓位給身分語句;若要求證明「真誠」,又回到以國家審查內心的羞辱性機制。兩條路都通向悖論:一邊傷害他人的安全權,一邊傷害當事人的人格尊嚴。這不是「技術尚未完善」的問題,而是知識上不可判定的真誠治理上必須判定的風險在同一決策點相撞。要求國家裁斷主體認同的真偽,本身就是例外邏輯;要求國家完全不加區分地尊重自我聲明,則把例外安置合法化為常態。兩者都讓阿甘本所說的「例外」從邊緣滑入中心,化為日常行政。

此處也牽涉到承認政治與分配政治的錯位。以承認為核心的政策,試圖糾正象徵秩序中的貶抑;但當承認被設計為立即可執行的制度樞紐(例如可改變羈押場所、進入特定性別空間),承認便越界成為一種制度槓桿。在象徵層次上,它回應尊重;在物理風險的場域裡,它卻成為替代行為證據的特權符碼。這不是在否定承認的重要,而是在指出:當承認被立法為可直接改變高風險場域規則的通行證時,它就不再是普遍法的一部分,而是例外法的出口。結果是:反對者得以聲稱制度荒謬;支持者被迫為例外辯護;公共理性則在敘事戰中流失。

那麼,是否真是無解?從「完美一致性」的角度,是的:我們既無法建立不侮辱人的真誠檢驗,也無法在高風險場域保持零風險的開放性。但若把目標從「證成誰的身分」轉為「規範誰的行為」,便有一條悲劇式的務實道路:將高風險場域的規則盡可能去身分化,回到可檢驗的行為標準與風險指標上——醫療需求、受害風險、既往暴力史、脅迫與衝突跡象——任何人,只要滿足同一組風險門檻與保障需求,就採取相同的安置與保護。這不為任何特定身分創造「特別通行權」,也不對任何身分施加「特別懲罰」。它不處理「你是誰」的真偽,而只處理「你會做什麼、可能遭遇什麼」。此路徑無法消除所有冤屈,但可以最小化例外的幅度,把主權決斷從「指名身分」轉回「評估行為」。

這種轉向,並非對承認政治的退卻,而是把承認留在其適當層位——反污名、程序親和、日常民事權利的承認——同時讓高風險治理遵循更嚴格的行為普遍性。法的體面不在於敢不敢開例外,而在於是否能在最難的場合依然用可普遍檢驗的理由對待每一個人。當我們把身分語句從高風險機制的核心抽離,例外狀態才有機會被重新關回邊界。

在這個意義上,「剝奪性的例外」與「賦權性的例外」是同樣荒謬。前者以恐懼為名,後者以同情為名;一樣的是,都把主權的恣意帶回規範中心。真正值得捍衛的,不是任何一端的例外,而是能承受分歧與挑釁、仍盡量維持行為普遍性的那一點脆弱秩序。換言之,法的高貴,不在於替誰破例,而在於盡可能少地需要破例

哲學家 2. 叔本華

 哲學家

2. 叔本華

罌粟花在陽光底下展現燦爛的表象

我繪畫出了它誘人的顏色和味道

無休止的顫音來自慾望的土壤

沉睡的溫床不是夢魘而是魔鬼的意志

 

夢醒在沒有裂縫的磚牆凝視中

我沉溺於用貪婪來搭建磚頭的頃刻

尖叫來自頭頂懸著愛倫坡的鐘擺

我等待在痛苦與無聊擺盪之間

 

偶爾聆聽賽基羅斯的墓誌銘

掙脫枷鎖俯伏在繆思女神的腳下

明白快樂總是纏繞在音符的跳躍中

如果可以我寧願是美的奴隸

 

斷崖的兩岸懸著名叫痛苦的繩索

因共嗚而振動的手拯救失足的靈魂

善從來是黑洞中堆積起來的痛苦

我不是超人只是憐憫的守望者

星期一, 8月 25, 2025

哲學家 1. 休謨

 哲學家

1. 休謨

雅典娜發出誘人的呼喚,

我帶著柏拉圖的假面致上崇高的愛意

她憤然拂袖而去

責我沒有五官的虛偽

 

早上,陽光沒有出現

意想不到的暴雨打破了日常

發現彩虹也不是必然

一切因果都存於心中

 

我明白日神的憤怒

或者祈禱的習慣是一種方法

生活中快樂的是行走在偶然的路上

習以為常不能成為永恆

 

我責難了暴雨的惡行

日神卻讓道德的天秤產生斷裂

內心的振動鞏固了審判的基礎

對善的追求不來自五官而是心靈

星期日, 8月 24, 2025

回憶 12. 逃城

 回憶

12.      逃城

血絲沿著繩索從橋上縋下熟悉的面孔

斑駁的淚痕佈滿在昔日興奮的縐褶內

一浪浪的喧吠聲從陌生的電視傳來

荒誕的現實演出在百年虛幻的土地上

古老的蛆蟲吸吮強健的借來的肌肉

腐爛的味道引領一群土狼追噬著善良

貪腐的強盜掠奪久遠不屬於他們的債

碩大的船身沉沒在無聲的喧譁與騷動中

越過高場爬上桅杆眺望遙遠的美麗孤島

雞蛋的願望不是烏托邦而是遠離恐懼

星期六, 8月 23, 2025

回憶 11. 瘟疫

 回憶

11.      瘟疫

腐爛的肺臟逃不出沒有裂縫的嘴巴連面容也失去

禁忌的國度升起濃濃黑煙跳著骷髏之舞

死神遺下發亮的骨骸展開世界狂歡之旅

門關著門人們奔走詢問死神的名字

天使的翅膀長滿尖針遊走於沉默的街道中

被禁錮的手指竊取了酒神的慶典

人不認識神連人也不認識

獸貪婪地吞噬排行榜上不可想像的數字

孤獨的剩餘掙扎在利維坦的巨爪下

真相是門內的死神將名字埋在地獄的深處

星期五, 8月 22, 2025

回憶 10. 大遊行

 回憶

10.       大遊行

高奏E大調第九號交響曲灌滿回歸的耳腔

頭顱上的太陽烤著等待燃燒的蘆葦

廟堂上群狗圍著群豬興高采烈地跳上跳下

稻草擠著稻草沒有一點空隙沒有一點聲音

裸露的無知之幕上演著農莊的劇本

腳底下的花朵踐踏出不是門的道路

不潔的桿子上插著不能說的旗幟和豬頭

連至天邊的黃傘擋不住無數憤怒的吶喊

他們高舉酒杯慶祝發明22等於5的真理

我們俯身尋找沒有失去的失物沒有開始沒有盡頭

星期四, 8月 21, 2025

回憶 9. 文學獎

 回憶

9.      文學獎

渡輪碼頭外的長椅腐蝕軟癱著的軀殼

見證太陽被知更鳥集體謀殺的荒誕

苟活的手指用冬雨封印殺戮的現場

遊走於嶙峋怪石的骸骨被電擊而復活

被捧上祭台的興奮因人性的自欺而墜落

背負人生黑暗的枷鎖連荊棘冠也被剝奪

說出兇手的名字是我的原罪

包著金片的木板上刻下永恆的恥辱

受驚嚇的獸落荒而逃也擺脫不了焦慮

被放逐者將不能說的手記埋藏於地下室

星期三, 8月 20, 2025

回憶 8. 軍訓

 回憶

8.      軍訓

針線奮勇地前進縫上他的名字連著嘴巴和眼簾

戰友訴說著媽媽與奶奶與寵物的日常

止住了第一次孤獨的哭聲

豆腐塊轟隆隆崩然塌下完成禁足的結界

班長說著手掌與手背與視覺的人生哲學

止住了第一次自由的憤怒

在沒有敵人的前線如臨大敵的高舉反攻的旗幟

在沒有燃燒的鐵絲網下如魚得水的匍匐前進

踏著輕快步伐的行軍完成沒有乒乓的戰爭交響曲

手指捧著十九片填滿思念的情書是謝幕的禮物

回憶 7. 新詩課

 回憶

7.      新詩課

妳指著天上的石頭說是堅硬的豆腐

我說我是棲身於卡布里島上聶魯達的郵差

妳嘴唇熱情吐出陌生化的面容

我指尖觸摸到一股久遠來自阿佛洛狄忒的味道

妳彎起嘴角絕望地將魯迅的石碑擲向我

我在盛載花朵的詩篇上抄寫著思慕的名字

妳咀咒塞在口腔中歌唱著兒童的繆思

我迷失在狄奧尼索斯的葡萄園中

並著身軀在暴雨的傘下走在看不見的路上

侵占繆思的廟堂不是狄奧尼索斯

星期二, 8月 19, 2025

回憶 6. 手提電話

 回憶

6.      手提電話

啞然的午夜鈴聲震出誘惑而危險的暗示

水手徬徨徘徊於亢奮的崖壁

凝望旋渦深處塞壬的歌聲

耳腔黏連著對魔鬼的甜蜜詛咒

似曾相識的在便利店苦候電話的情景

厄洛斯的箭再射穿心臟如回力鏢

雪白的箭羽斑駁著黑色及殷紅的血跡

墜向深淵連著三顆靈魂的重量

用卑鄙的手指阻隔來自黑暗的藍光

歌聲牽動睡房的鼾聲是激烈躍動的心電圖

星期一, 8月 18, 2025

回憶 5. 家

 回憶

5.     

被拋出的存在是對神嘲諷

自我放逐是對家的恥笑

惡意呼叫白色高牆上盛載善意的獸

憐憫的門兇狠追趕拍打捕捉著我

恥辱的手指不能撫平隆起怒氣

不能攀越假面笑聲的陌生城堡

黑夜的眼睛凝視嘲弄著匍匐在街頭的靈魂

如同骯髒的巷弄中一隻甲蟲

我用變形的手指抱著軀體擲向大門

門後的獸生起爐火迎接著我

回憶 4. 雨絲

 回憶

4.      雨絲

她的身影投滿了狹窄的窗框

迴廊垂著雨絲迤邐至她的窗邊

偷窺的靈魂載著西西弗斯的悲傷

蛋糕從餐館的廚房拌著生日快樂的歌聲

她喜悅的臉龐塞滿我的心房

分手吧!突然從我口中不自控的衝撞向她的眼瞳

炸開的眼簾混著雨絲掛在餐館的落地玻璃窗上

昨日的傷痕攀纏著我嫉妒的手指

撫摸窗外的空洞濕透了我的軀殼

她的笑聲連雨絲流淌在我的血液裡

回憶 3. 流浪狗

 回憶

3.      流浪狗

盛夏的車斗載滿不是歸人的汗水

不是歸來的狗啃食剩下的骨頭

骨頭咀嚼的聲音迴盪在夢中

夢魘敲開連著走廊的木門

門外的不是歸人虐打不是歸來的狗

狗的骨頭反噬連著啪--啪的嘶叫

嘶叫著的黑流爬入沉重的櫃底

櫃底的重量碾碎我無力的手指

懦弱的手指背叛了不是歸來的靈魂

靈魂倉皇逃竄離不開這年的盛夏

回憶 2. 門鎖

 回憶

2.      門鎖

驚悸的眼睛找不到天花板的門

死寂的空間在我的胸腔內膨脹

黑夜喚起了孤獨的四肢

爬過陌生的身軀

掙脫假面的呼喚

伸長手臂連著脖子貼在門邊

獸在黑暗中發光的門鎖上俯視著我

漠然地吞噬我恐懼的手指

轉動不了逃不出去連哭聲

遺棄發現了很多人不願面對的真相

回憶 1. 魔術解環

 回憶

1.      魔術解環

十根指頭連繫著我的心臟在跳動

她嘻笑的聲音在鼻腔中激盪

她說 : 我知道怎樣解環

眸子充滿著純真的誘惑

長長的蛇髮纏繞著我的眼睛

從指頭的慾望中驀然生成

貪婪的凝望拉扯著我手指的僵硬

她說 : 幫我解環

命運凝固於觸踫指頭的瞬間

環裂解成無法拼湊的碎片

星期一, 8月 11, 2025

學校體制的兩難

 學校體制的兩難

杜威的教育理念長期以來被視為理想主義的代表,他主張教育應當緊密結合生活經驗,將學校視為一個生活共同體,強調學習必須基於學生的實際經驗和社會參與,從而培養具備批判思維和民主素養的公民。然而,當我們深入思考現代教育的制度性框架與社會實際需求時,卻發現杜威的理想與現實之間存在著根本性的張力與矛盾。

首先,學校作為一種社會制度,其核心功能是實現教育的普及性和規範化,這意味著教育必須在一定程度上標準化、制度化,以保證所有學生能夠接受基本且均質的知識與技能訓練。這種制度化的必然性,促使學校運作遵循嚴格的時間安排、課程設計和評估機制,從而形成一個與日常生活經驗有所隔離的學習環境。換言之,學校的存在基於一種結構性需求,它要求教育活動在相對封閉且受控的場域中進行,而這本質上與杜威所倡導的「生活化」學習存在矛盾。

其次,若試圖將教育完全生活化,如杜威所理想的那樣讓學校成為日常生活的延伸,則必須放棄部分制度化的控制,給予學習者極大的自由與自主。這種自由在實踐中往往面臨動機缺失和學習不均衡的風險,正如夏山學校等自由教育實驗所揭示的問題。此外,教育的社會結構背景——包括考試制度、升學壓力以及勞動市場的競爭性要求——使得完全自由的生活化教育難以與主流社會相銜接。學校教育若缺乏對這些外在規範的回應,便可能使學生難以適應社會現實,從而削弱教育的功能性與公平性。

這一點揭示了杜威理想與現代教育制度的根本不協調。取消學校體制,完全回歸生活化學習的理想,意味著社會必須承擔教育不平等、資源分配不均、文化傳承斷層等風險;而保留學校體制,則必須接受其對生活的抽離和非自然化,教育不可避免地變成一種制度化、標準化的過程。

因此,我們面對的是一個難以逾越的兩難困境:學校體制的存在確保了教育的普及和結構性公平,但必然犧牲部分生活的真實與多樣性;而追求完全生活化的教育,則可能走向資源依賴、社會隔離以及教育質量的不穩定。

從哲學視角而言,這種矛盾反映了「制度化」與「生活性」之間的本質對立。制度化強調規範與普遍性,而生活性則著重於個別性與自發性。兩者各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和不可替代性,但卻難以在現有的教育架構中達成完美融合。

基於此,我們需要一種承認局限且務實的教育觀:正視學校制度無法完全生活化的事實,同時也必須評估並面對若取消或大幅弱化學校體制可能帶來的社會風險。在此框架下,教育改革的方向應聚焦於如何在堅持教育公平與制度保障的前提下,最大程度地引入生活化元素,促進學生的自主學習和社會參與,而非盲目追求杜威式的全然生活化理想。

總結來看,杜威的教育哲學雖為教育改革提供了富有啟發性的理念,但在現代複雜的社會結構中,其理想化的生活化學校模式難以完全實現。認識到這一點,有助於我們避免陷入烏托邦式的空談,從而更理性地思考如何構建既能保障公平又能促進個體發展的教育制度。

夏山作為杜威理念的實驗與反證

 夏山作為杜威理念的實驗與反證

杜威理想的核心,是讓學校成為生活的延伸——學校不只是知識灌輸的場所,而是學生在其中真實生活、參與、合作、解決問題的地方。理論上,這樣的教育能培養民主素養與批判能力,使孩子在未來的社會生活中具備獨立思考與公共參與的能力。

夏山學校的成立,恰好是對這種理念的實驗。它放棄了強制課程,讓學生完全自由選擇是否上課,並透過全體會議決定校規,營造一種完全自治的生活空間。這看似把杜威的理念推到極致,但一旦進入現實運作,便出現三個結構性矛盾。

第一,生活與制度的衝突。
當生活被「設計」進學校時,它就必須服從某種結構安排,即便這種安排看似民主與自由。夏山的「自由不強迫」仍是一種制度規則,而制度化必然與自然生活有差距。杜威忽略的是,生活化教育一旦納入制度框架,就無法真正還原日常生活的自發性。

第二,自由與學習動力的落差。
夏山的做法證明,絕對的自由不必然產生積極的學習。部分學生會長期遊玩、缺乏挑戰動力,導致學習成果嚴重兩極化。杜威雖然強調「自由需伴隨責任」,但在缺乏外部壓力的情況下,責任感的養成本身也需要引導——這就回到了「教育者是否介入」的難題。

第三,理念與社會結構的落差。
夏山的學生多來自中上階層,畢業後仍需面對主流社會的競爭與功利標準。如果社會本身並不重視自由與民主素養,而是看重分數與文憑,那麼這種教育就會被邊緣化。杜威的理想在這裡碰到硬牆:教育再理想,也無法脫離社會結構的規範。

從這三點看,夏山學校既驗證了杜威理念的可行性——它確實能在小規模中創造一個自由而民主的學習社群——也揭示了它在現實社會中的局限:它需要高度選擇性的人口、穩定的資源,以及與外部制度的隔離才能維持。這意味著杜威的「生活化學校」更像是一種理想化的社會微縮模型,而不是能夠普及的教育制度。

所以,夏山既是杜威理念的最佳示範,也是它的反證:在現代社會條件下,完全生活化的學校只能作為特例存在,無法成為大眾教育的主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