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體之後,還是主體?
主體之後,還是主體?——對身體意向性的懷疑論反思
梅洛-龐蒂試圖解構古典哲學中那個統御一切、孤立自足的主體。他不再將人視為「心靈在肉身中的居住者」,而是提出一種「具身的存在」,一個與世界交織、互為顯現的主體性。這個主體,不再是思想的中心,而是感知與運動的中介,是「世界中的身體」,不是「對世界的身體」。在《知覺現象學》和《行為的結構》中,他處處強調:行動先於思維、身體先於概念、感知先於表述。從這個角度看,主體已被「身體-世界結構」取代。
但當我們將這種哲學語言拆解、冷卻,重新問一次:這樣的「具身主體」真的不再是主體嗎?或者,它只是主體的再變形、再分身?主體真的退場了,還是只換了衣服?
梅洛-龐蒂的「身體意向性」一方面想脫離主體中心論,說行動不是由內在意志指揮的結果,而是「來自身體本身的世界構型能力」;但另一方面,他又堅持身體不是機械反應,而是一種「有意義的指向性存在」。他認為:我之所以能走路、握筆、發語,並非因為我預先思考行為結構,而是因為我的身體已經與世界共構了一個可以「自然地」運作的空間。
這種說法極富魅力,也極具危險。因為它似乎同時在說:
- 我不是意識的主體,但我能主動向世界開啟;
- 我不是自我中心的我,但我能決定行動的方向;
- 我的行為不是出自命令,但仍具有指涉性、目標性、世界性。
這種語言的曖昧,恰恰暴露出一種深層的矛盾:在試圖廢除主體的同時,它仍在悄悄恢復主體的核心功能——只不過這回主體不再以「我思」出現,而是以「我動」、「我感」、「我向世界開啟」的姿態回歸。
具身的意向性:主體的變形還是消解?
如果「身體具有意向性」,那麼它就已經擁有了一種向世界開啟的能力,而這正是主體的定義:一個能將世界從未分的混沌中,開啟為可指涉的空間。梅洛-龐蒂所要破壞的,是將主體視為控制中心的笛卡兒範式,但他所提出的「具身性」並沒有真正取代主體,而只是用感知的模糊性取代了意識的清晰性,用行動的流動性取代了思維的架構性。
但「流動」不等於「非主體」,「模糊」不等於「非中心」。一條河流雖然不穩定,卻仍有方向;感知雖未經反思,卻仍有指向。這樣的構造依然符合傳統意向性的邏輯——只是更原始、更模糊,但仍然是主體性的延續。
因此我們可以懷疑:梅洛-龐蒂是否只是將主體的中心移動到了感知層,而並未真正解構主體的生成邏輯?
「不是主體的主體」——哲學的幻想還是語言的幻術?
梅洛-龐蒂語言中的張力,有時近乎語言魔術。他一再使用「可逆性」、「身體圖式」、「世界的召喚」等概念,彷彿身體並非主體,卻能回應世界、組織經驗、生成秩序。他不說「我使世界成形」,而說「世界在我的身體中成形」。
但這種語言的詩性遮蔽了一個關鍵問題:誰回應?誰指向?誰經驗?如果不是主體,那是什麼?
當我們剝去語言的節奏與詩意,只留下邏輯骨架時,就會發現:「具身主體」其實依然保留了主體的三大特徵——
- 與世界之間的區分性(我知覺「它」);
- 對世界的能動性(我向世界行動);
- 意義的生成中心(我的感知生成世界的意義)。
這三點,一直是主體哲學的核心。如果梅洛-龐蒂的哲學仍然保留這些,那麼他的主體就只是披著身體之名的主體變形態罷了。
結語:去主體或轉主體?
我們不是要回到古典主體的堡壘,也不是要否定現象學對經驗的細膩描繪。我們要問的只是:當我們說「主體已死」,我們是否無意中建立了另一個更加隱蔽的主體?
如果我們承認:任何開啟性、關聯性、可逆性,其實都必須有一個界面、一個場域來承載,那麼這個場域無論是否自我意識,都是一種主體性結構的運作形式。梅洛-龐蒂的「具身主體」,如果真的不是主體,那它的意向性從何而來?它的世界圖式如何生成?它的行為組織如何進行?這些都無法僅用「非主體」來解釋。
所以我們必須謹慎地說:
主體也許已被去中心化,但它未被終結;主體被瓦解為身體之網,但它仍以另一種形式,掌握了顯現與遮蔽的權力。
主體之後,還是主體。只是那個主體已不再自稱為「我思」,而變成了更難懷疑的、更深層的「我感」、「我在場」、「我與世界同構」。
如果我們不想再陷入語言的幻象與哲學的自戀,也許我們應該向德里達那種不斷延異的姿態學習——不讓任何「存在的開啟方式」穩固下來,不給任何「行動的意向性」最後命名。讓主體既不重生,也不消逝,只在裂縫中不斷延宕,讓我們始終記得:任何關於「我是誰」的說法,都是一種遮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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