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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四, 6月 26, 2025

肯定的存在與荒謬的存在:馬斯洛與歐陸存在主義的本體裂分

 

肯定的存在與荒謬的存在:馬斯洛與歐陸存在主義的本體裂分

若說馬斯洛的存在主義是面向陽光的心理學,那麼歐陸的存在主義則是直視深淵的哲學。兩者所關心的都是「人如何存在」,但他們對「存在」本身的態度卻處於根本的對立面:一者視其為可以實現與開展的基礎,另一者卻從存在的不確定與荒謬中展開懷疑與掙扎。

馬斯洛不懷疑人的存在。他的問題不是「為什麼存在」,而是「既然我們已經存在,我們能成為什麼樣的人?」他的存在主義(或更準確地說,存在心理學)是對人性與生命價值的堅定肯定。他相信人在安全、歸屬與尊重的基礎上,會自然地走向更高的境界——自我實現與自我超越。他相信「高峰經驗」與「存在價值」是真實可及的。這不是一種形上學上的沉思,而是一種倫理性的實踐,是心理學意義上的「如何好好活著」。對馬斯洛而言,人類的存在,是有潛能的、有方向的、有可能性的。

反觀歐陸存在主義的出發點,卻往往是一種存在的不安感。對沙特而言,人是被拋入世界的,先存在、後定義,注定自由但也注定孤絕。自由不是禮物,而是重負。選擇不是展現自己,而是永遠無法逃脫的責任。海德格則更深地追問存在的本源,認為人之為人,是「在世存在」(Dasein),是一種無法逃離的投擲與時間性。存在不是理所當然,而是某種從無中掙扎而出的現象;而人唯一的本質,就是被喚起對存在的關懷。

若馬斯洛的理論植根於一種「人之為人即有潛能」的信念,那麼歐陸存在主義則是「人之為人即承受荒謬」的吶喊。卡繆說: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就是自殺。這不是戲謔,而是將存在的問題還原到最極端的臨界點。人是否有理由繼續活下去?這就是存在主義真正關心的問題。它不假設價值的存在,甚至不假設存在本身的可知。它的存在觀是深具裂縫與張力的。

正因如此,馬斯洛與歐陸存在主義在語言上可能相近,卻在本體論上南轅北轍。馬斯洛的存在,是正向、積極、可以實現的,是從成長的角度理解人的生存;而歐陸的存在,是模糊、痛苦、不得不面對的,是從限度與破碎中思考人的存在條件。

這種差異不是誰正確誰錯誤的問題,而是兩種對人之存在的根本情感態度。前者源於信任,後者源於懷疑;前者關注潛能,後者關注界限。馬斯洛在科學與人本之間試圖調和理性與精神,而沙特、海德格則在哲學深處對存在本身提出不斷的質詢與顛覆。

或許可以這麼說:馬斯洛為那些願意前行的人提供地圖與方向,而歐陸存在主義則告訴你——地圖不存在,只有荒野。前者希望你活得更好,後者要你意識到你本可以不在,但你在了,而你得自己決定怎麼走下去。

這正是兩者之間的本體裂分:一方從肯定出發,一方從荒謬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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