馴化的兩種形式:馬斯洛自我超越論與史金納控制社會的平行軌道
馴化的兩種形式:馬斯洛自我超越論與史金納控制社會的平行軌道
馬斯洛是以自由之名反對控制的心理學家,而史金納則是以控制之名建構理性社會的行為主義者。然而,當我們深入比較兩人思想的深層結構,便會驚訝地發現:兩者的差異不在於是否要馴化人性,而在於馴化的手段與名目。史金納用環境與強化操控行為,馬斯洛則以價值與精神引導意志。前者是外在的行為塑形,後者是內在的倫理馴服。人本主義與行為主義,在終點處悄然重合。
史金納在《華頓二號》中描繪了一個經由操作制約實現社會秩序的烏托邦。在那裡,自由不是放任,而是行為的一種幻象——當行為能被完全預測與塑造,自由便不再需要存在。個體被社會工程設計進一套套強化程式之中,而達成「良善」行為模式。這些行為表面上是自願的,實則由後設的強化安排所決定。在此觀點下,人不是主體,而是反應的總和;不是價值的創造者,而是反應價值的人造機器。
馬斯洛則從反方向出發。他將人視為有潛能的主體,生命的目標是自我實現與成長。從缺失動機到成長動機,人被激勵著走向更高的完整性。他相信人在滿足基本需求後會自然走向自我實現,甚至進入更高的「自我超越」狀態。在這裡,自我是潛能的中心,是通往真、善、美與神聖的橋梁。人不是被塑造的對象,而是自我建構的實踐者。
但矛盾卻悄然埋伏在這自我超越的概念之中。當馬斯洛將人生的最高境界定義為「為了某種超越個體的價值而活」——如真理、愛、宇宙、神聖等——那麼,自我便不再是目的,而成為了工具。實現自我只是手段,真正值得追求的是「大我」或「宇宙目的」。這樣一來,自我雖不再受外在操控,卻自願成為某種形上理想的載體,將自由捐獻給無形的價值秩序。這種精神上的內在馴服,與史金納的外在操控,在本質上難道真有那麼大的差別嗎?
史金納強化的是行為,馬斯洛強化的是動機與價值感;前者在外部塑形,後者在內部誘導。這兩者所針對的對象,都是「尚未完成的個體」,所設計的過程,都是讓他「成為某種應該成為的樣子」。差別只是:一個用的是強化程序,另一個用的是高峰經驗與超越召喚。但都是設計人、引導人、塑造人的系統。人不是終點,而是手段;不是目的,而是媒介。
這便是「馴化的兩種形式」。史金納不隱藏其設計性,而馬斯洛則將其道德化、理想化。前者創造一個能控制人的環境,後者創造一個讓人想要被價值控制的自我。行為主義以外在秩序馴化人性,人本主義則以內在意義馴化自由。兩條路徑,殊途同歸。
於是我們看到,一開始對抗控制、追求人的自由與完整的心理學思想,在其邏輯終點處,竟也走向了目的化人的方向。或許,這不是馬斯洛的背叛,而是任何一種以「意義」為名的體系都無法逃避的終局:
當人必須為某種意義而活時,他就再也不能單純為自己而活。
而當自我成為通往真理與超越的工具時,所謂自由,也不過是一種更高形式的馴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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