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滿者無所求:自我實現的終點,是否也是超越的終結?
圓滿者無所求:自我實現的終點,是否也是超越的終結?
馬斯洛的心理學原是一種對人的尊重。他不滿於弗洛伊德那將人視為驅力衝突之場的陰暗視角,也反對行為主義者那種將人當作反應機器的冷酷模型。他企圖還原一種完整的人——有欲望、有潛能、有成長、有光明。他提出自我實現作為人類動機的最高階段,意指個體能成為其所是、完成其天命。
這樣的理論曾帶來光亮,也照耀了被病態心理學壟斷的20世紀中葉。但在晚年,馬斯洛認為「自我實現」仍不足以涵蓋人的高峰經驗與道德召喚,於是提出「自我超越」(self-transcendence),將人的存在投向更大的整體:宇宙、人類、神聖。他說,自我實現者常會進一步為真理、正義、美或某種超驗價值而奉獻自己,進而「忘我」地活著。
這一提升,對心理學是一種革命性的擴展——它不再只關心個體的適應與幸福,也開始觸及存在的深層意義。然而,正如某些批評者指出的,這種轉向也可能帶來一種新的問題:當自我好不容易在歷經掙扎後實現了自身,為何還要被再次要求「超越」?
我們是否將自由剛剛解放,又以神聖的名義重新繫上枷鎖?
馬斯洛筆下的「自我實現者」其實是一種極其稀有的人格類型。他們清明、誠實、無欺於己;他們洞悉人性,不再與世界對抗;他們活得完整,卻不傲慢。這樣的人,已不依賴社會認可來建構自己,也無需藉由目標來證明存在。他們安於世俗,卻不受世俗羈絆;他們不是神聖的仰望者,而是踏實的生活者。
如此圓滿的人,難道還需要再被「超越」的語言召喚?
超越,作為一種動力,源自匱乏。匱乏於存在之不圓滿,匱乏於生命之不可承受。從存在主義到宗教神秘主義,皆以超越作為出路。但自我實現者——如果如馬斯洛所描繪的那般——其實已達致一種內在圓滿。他無需逃避現實,亦無需逃向神聖。他的自由並非目的論式的,而是當下論的,是一種在生活之中自然流動的精神松弛。
如果超越是一種更高的召喚,那麼這召喚本身便含有命令性。而命令,是所有意義系統中最根本的權力形式。
馬斯洛想讓心理學走向神聖,但也可能讓自由再度成為奴役的對象,只是這次,不是被制度,不是被市場,而是被「更高的價值」所奴役。
真正的自我實現者,或許正是那種「無需超越」的人。他不以某個更大的整體為目的,也不將自己獻祭給抽象的理想。他看清世界的有限,也看透存在的荒謬,但他仍選擇誠實地、安靜地、無需理由地活著。
這樣的人,也許才是真正完成了人之為人的可能性。他既不需要神聖,也不需要否定神聖;既不依賴意義,也不恐懼無意義。他就像莊子筆下那個「無用之大木」,不為工具,不為目標,只為自己而存在。
自我實現的終點,或許不是走向更高的天命,而是放下所有天命的召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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