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將進酒》漫談浪漫、頹廢與悲情
讀《將進酒》漫談浪漫、頹廢與悲情
談到唐代詩人,必首推李白和杜甫,而說到李杜,又必論及他們所代表的兩大文學特色,即浪漫主義及現實主義,無論後人怎樣評論及比較他們,這個論斷基本上已為成大家的共識,間或有些學者會說李白某些詩歌「並不缺少對現實的深切關注」[1],而杜甫的作品也有顯示出在「苦難現實中理想的高揚」[2],但所謂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的區分,並不單指作品是否具有崇高的理想或現實的關懷,而是在於是著重主體性的高揚還是客觀世界的細緻描述,所以不論從李白的人格或詩歌去看,說他具有浪漫主義的精神,大致上是可以接受的。
如要探究中國的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的文學傳統,現今學者都會上溯到屈騷和詩經,裴斐先生認為最早有這種認識而加以區分的是白派詩人[3],這是緣於他們抑李(白)揚杜(甫)的主張,為甚麼呢?或者我們先從李杜的關係說起。其實李杜齊名並不在盛唐開始,根據裴斐先生的看法,「李白在世時已經名揚宇宙,以匹夫而動九重,詩名之盛遠非杜甫所可比擬」[4]。天寶元年(742),李白奉詔入京,兩年後獲「賜金還山」,在開封與杜甫相遇,當時李白四十四歲,而杜甫則是三十三歲,歲數相差十一年,可說是忘年之交,兩人交情雖深,但其實並不對等,杜贈李的詩有很多首,而李贈杜的卻只有兩首,李長之先生認為「杜甫很瞧得起李白,而李白卻並不同樣看杜甫」,原因是「李白有他的游俠思想,對於『儒冠多誤身』的人物很有點唾棄之故」[5],但我認為聲名的差距亦會造成關係的不對等,杜甫對李白的詩文及人格都很心折和仰慕,曾有詩云「白詩也無敵,飄然思不群」(春日憶李白詩),反觀李白自負天才,文格放達,卻曾嘲笑杜甫「作詩苦」[6],以今日的話來說,如果李白是當時詩壇上的偶像,那杜甫就只是其中的一個「粉絲」(fan)而已。
裴斐先生認為李杜齊名實始於白派詩人的揄揚,杜甫的詩關心民生疾苦,重視文學的真實性和思想性,此正與白居易等人的風格相近,所以他們抑李揚杜,認為無論在詩歌的內容和形式上,李均不如杜,而這同時又與他們「抑騷揚風」的主張是一脈相承的,所以裴斐先生認為白派詩人是最早感覺到有兩種不同的文學傳統存在,即由詩經到杜甫所代表的現實主義,及由屈騷到李白所代表的浪漫主義。[7]到後來無論是抑李揚杜還是揚李抑杜,大體上都是看評論者是皈依那種傳統,不過裴斐先生揭示出一個很有趣的現象,「李白崇拜者中間做大官的很少」,他們「大都身世不幸,並且有很強的反抗精神」[8],這是否顯示出中國的浪漫主義有一種特別的反抗悲情,而反抗的結果通常只突顯出詩人的無力感,最後要排解這種精神痛楚,詩人不是釋放胸懷,臻於放達,便是遁入夢境,抒發理想,或借酒消愁,流於頹廢。李白的詩是否也反映著這種悲情,姑且以《將進酒》一詩作窺探。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進酒君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鍾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用醒。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
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9]──《將進酒》
首兩句詩的誇張寫法,一般學者都認為最能顯示出該詩的浪漫主義特色,林庚先生認為誇張的寫法雖並不是浪漫主義特有,但「到了浪漫主義的創作方法中,似乎可以盡情發揮到完全不合理的程度」[10],而達致一種悲劇性格及英雄性格的效果。這確是一種洞見,「黃河之水天上來」、「朝如青絲暮成雪」,確是誇張到不合理,郁賢皓先生說李白擅長以「大幅長句,灌輸強烈的浪漫主義激情」,「先以河水入海的壯偉景象比喻光陰一去不回,再用極度的誇張描寫人生短暫」[11],其實「奔流到海不復回」,除了喻示光陰一去不回,更能帶出世事無常的感概,正如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的名言:「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一樣,所有事都在改變,恆常是可望而不可及的,這種無常感伴隨著李白一生,可以說是他尋仙問道的最大動因。世事無常,人生短促,人是顯得多麼渺小,但當我們要反抗時,人又會因此而顯多麼偉大和悲壯,希臘神話中有個西西弗斯的悲劇英雄,面對著永恆的斜坡,他徒勞地推著命運的巨石,渺小和偉大幾乎是同時出現在悲劇的英雄身上,西西弗斯是悲哀的,但也是很浪漫的。那究竟李白又是否具有這種悲劇英雄的特性呢?
面對無常的處境,李白是以酒來排遣,正如詩題《將進酒》,「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不少人就因以此而非難李白,如王安石就曾說:「白詩近俗人,易悅故也;白識見污下,十首九說婦人與酒」[12],近人汪靜之先生更對李白的人生態度大加鞭撻,說李白酒詩只顯示出他感到「在世上只是一場夢,為甚麼還要勞苦其生呢?……他一連醉百場,一擲千金買一醉,都是為了想忘卻這無可奈何的悲哀。」[13]又說「酒能洗去人的愁懷,能使人忘去這可悲的天地,能使人忘去這至可哀的自身,所以李白極崇拜酒,極分感謝酒,要和酒杯同生死。」[14]汪靜之斥此人生態度為「頹廢」,但他又說「他(李白)雖如此頹廢,但他並非絕對的厭世,他骨子裏實在只是要求生,他的生的慾望極猛烈,他只是要於不完美的人生裏求滿足,他只是要於悲苦的人生裏求快樂!」[15]汪靜之對李白其實是看得很透徹的,李長之先生對此看法後來加以發揮,認為李白的本質就是「生命和生活」[16],但「要於不完美的人生裏求滿足,要於悲苦的人生裏求快樂」,為何會變成頹廢呢?難道就是與李白的嗜酒和頌酒有關嗎?唐代詩人嗜酒的豈只李白,杜甫也不遑多讓,關於這點已有很多人提及,在此也不再多說。至於頌酒是否就等於追求頹廢的生活,那就要看酒在文學中的意義了。
對於酒在文學中的意義最著名的當然是尼采有關希臘悲劇的理論,他提出日神與酒神兩種藝術衝動,酒神象徵情緒的放縱,這是一種具有形而上深度的悲劇情緒,通過酒醉達到個體的消解而融合於宇宙的本體,消解過程是痛苦的,但融合的過程卻是狂歡的,在痛苦與狂歡的撕裂中而臻至一種忘我的最高喜悅[17],這不正是李白酒後的情況嗎?很多人認為李白的酒詩常顯示出一些互相矛盾,狂妄荒誕的思想,但其實這正是忘我的表現,他真正追求的就是一種擺脫無常的忘我境界。除此之外,也可以將「酒」看成是相對於現實世界的另一個世界,而這個世界中只有「我」,酒後的狀態可以是「醉」,也可以是「狂」,如果將「醉」看成是逃避現實的表現,那這就可能是一般人所批評的頹廢,但李白酒後最突出的形象是「狂」,「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一個狂士就活現眼前,杜甫亦有詩曰:「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如果杜甫沒有誇張,李白酒後可真不顧一切,狂出了真性情。難怪葛景春先生會說:「李白之醉在於解放個人,酒使李白成就為一個大寫的我」。[18]這種狂可以說是他性格的表露,但亦隱含了對現實的不滿,浪漫主義與現實主義不同的地方就在前者通常不直接描述現實,是要通過個人情緒的宣洩來反映現實,而現實通常也是對詩人產生了極大的壓抑,所以浪漫主義者是免不了憂鬱和痛苦的,尤其是當他要追求理想和快樂的時候。由上文所述,李白的頌酒詩並不表現頹廢,反而透過酒一方面達到消解自我,而融合於宇宙本體,另一方面又達到解放個體,以真實性情反抗現實,他不頹廢,但無可置疑的卻充滿著浪漫主義的悲情。
最後我想引用白璧德的一段話來對他作最後的描述:「當浪漫主義者一方面發現他的快樂理想只導致實際的不幸時,他並不責備自己的理想。他只是認為世界不配他這樣結構如此精美的人居住,所以就從這世界中退出,以自己的悲哀包裹自己,一如穿上了一件披風。既然他渴望的最大快樂逃避了他,他至少要得到最大的悲哀。這種悲哀絕不是他失敗的面具,而是等同於他精神上的偉大。一顆偉大的靈魂,必須包含著比一顆渺小的靈魂更大的悲哀。」[19]
[1] 趙楠《李白詩歌的現實主義因素》,載南京曉莊學院學報,2001年第2期,p.p.72-75。
[2] 郭偉玲《淺談杜詩的浪漫主義藝術特質》,載青海師專學報,2002年第2期,p.p.71-72。
[3] 裴斐《李白十論》,p.3,四川人民出版社。
[4] 裴斐《李白十論》,p.1,四川人民出版社。
[5] 李長之《道教徒的詩人李白及其痛苦》,p.12,遼寧教育出版社。
[6] 李白《戲贈杜甫》,詩曰「飯顆山頭逢杜甫,頭戴笠子日卓午;借問別來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不過曹樹銘先生卻認為此詩是後人偽作,假李白之名來嘲笑杜甫,可參看曹著《李白與杜甫交往相關之詩》p.p.13-19,台灣商務印書館印行。
[7] 裴斐《李白十論》,p.p.2-3,四川人民出版社。
[8] 裴斐《李白十論》,p.9,四川人民出版社。
[9] 李白《將進酒》,選取自郁賢皓編選《李白集》,p.p.88-89,鳳凰出版社。
[10] 林庚《唐詩綜論》,p.133,清華大學出版社。
[11] 郁賢皓編選《李白集》,p.91,鳳凰出版社。
[12] 此說引自裴斐《李白十論》,p.3,四川人民出版社。
[13] 汪靜之《李杜研究》,p.87,上海商務印書館。
[14] 汪靜之《李杜研究》,p.89,上海商務印書館。
[15] 汪靜之《李杜研究》,p.94,上海商務印書館。
[16] 李長之《道教徒的詩人李白及其痛苦》,p.4,遼寧教育出版社。
[17] 可參看周國平譯,尼采著《悲劇的誕生》,三聯書店。
[18] 葛景春《李白研究管窺》,p.194,河北大學出版社。
[19] 歐文‧白璧德《盧梭與浪漫主義》,p.185,河北教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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