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談「屈原否定論」
略談「屈原否定論」
有關〈楚辭〉的研究,近百年來最大的爭論莫過於屈原是否存在的問題。今人對屈原的了解主要是來自司馬遷〈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的記載,這是最早較為詳細記錄屈原事跡的文獻,司馬遷說「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1],又「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適長沙觀屈原所自沉淵,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為人」[2]。自此屈原的名字便與〈楚辭〉連在一起,古代的學者研究〈楚辭〉時便不能不理會屈原,甚至要透過屈原的事跡來理解〈楚辭〉,由東漢王逸的〈楚辭章句〉到宋代洪興祖的〈楚辭補注〉,再到南宋朱熹的〈楚辭集注〉都莫不如此,湯炳正先生甚至認為朱子嫌前人對「屈原作品的意圖發揮得不夠」,他注〈楚辭〉的目的就是「闡明屈原作品的意旨,闡發它的言外之意」。[3]屈原的「忠君愛國」,對「美政」的浪漫追求,而最終陷於自沉汩羅江的悲劇,都是古人所景仰和傳頌,古代沒有「新批評」,「知人論世」的文論方法注定屈原要成為理解〈楚辭〉的不二人選。
既要「知人論世」,則必先要找出這個「人」,以往學者對「屈原」這個「人」的存在從來沒有懷疑,但民國初年疑古之風興起,問題便出現了,有些學者發現要了解屈原只能通過司馬遷〈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若要再往前找,便發現「屈原」消失了,先秦的文獻沒有片言隻語關於「屈原」的,好像這個「人」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再回到〈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卻發現有關「屈原」的記載矛盾百出,首先寫文章發難的是清末民初今文學者廖季平先生,他指出〈屈原列傳〉不可信,根本否定「屈原」的存在,[4]其後胡適先生的〈讀楚辭〉更承襲此說,開宗明義便問:「屈原是誰?」「我現在不但要問屈原是什麼人,並且要問屈原這個人究竟有沒有。」[5]他更「斷定楚辭的前二十五篇決不是一個人做的」,[6]於是〈楚辭〉與「屈原」緊扣了二千多年的關係便開始鬆脫了。接著何天行先生出版了〈楚辭作於漢代考〉一書,將胡適的看法加以發揚光大,不但屈原不存在,〈屈原列傳〉也是假的,「我們斷定史記屈原列傳,決不是太史公的作品」,[7]進一步連〈楚辭〉也不是先秦楚地的作品,他說「從戰國末年到漢代,凡是這時期中的文獻裏面,既沒有關於〈楚辭〉的傳說,也沒有提到〈離騷〉或〈九歌〉等篇的記載。至於〈招魂〉〈九辯〉以下幾篇,尤都是漢人所作。要到東漢時,發現劉向〈新序〉和他所集的〈楚辭〉,又發現〈史記‧屈原列傳〉,於是傳說中的〈楚辭〉的作者與作品,方才有了系統的連貫。」[8]何天行先生的論證雖然比廖季平及胡適的周詳慎密,但始終未引起太大的論爭,只有零星的楚辭學家,如聞一多、湯炳正先生提出批評反駁,因為大部分傳統學者仍認為屈原及其作品的真實性是無可爭議的。直到六十年代日本學者重新提出此說,發表了多篇文章,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玲木修次等教授主篇的〈中國文學史〉,對屈原及楚辭提出了全面的質疑,正式釀成了一股「屈原否定論」的思潮,日本人嚴謹的治學態度令到中國傳統的楚辭學家不得不認真對待了。[9]
雖然經過多年來傳統楚辭學家,如湯炳正、游國恩、姜亮夫、林庚、徐志嘯及毛慶等教授等努力,但「屈原否定論」的陰魂仍未消散,現今有些學者嘗試用西方的文學理論重新審視這問題,如藏策在〈「文化詩學」視界中的屈原與《楚辭》〉一文中,便運用了「新歷史主義」的觀點分析中國學術中的「楚辭研究」,他認為古人對屈原的理解是一個「誤讀」和「言說建構」的過程,他的結論是「歷史文本中的屈原,乃是一經改寫、想像而被重構之屈原,是漢儒在大一統專制政治背景下,以漢族儒家文化的視角對一非中心的歷史人物的想像性建構。」而楚辭也只是「漢儒自己建構之物。……楚辭的經典化過程,便是權力話語對它不斷的建構過程,……甚或可以說,楚辭學便是建構在對『他者』的想像和改造之上的,是一門權利話語的『政治修辭學』」。[10]藏策套用了西方的理論,讓讀者有一種很新鮮的感覺,但他的看法使我不禁想到胡適評屈原為「箭垛式」的人物和楚辭不斷地被「酸化」的說法,[11]兩者論點基本差不多,可以說是新瓶舊酒,所以胡適的論證雖然簡單,不入楚辭學家的法眼,但其基本論調卻顯出深刻的洞見,不單影響著日本的「屈原否定論」學者,也主導著論爭的方向,不管你贊成與否,你都要面對他所提出的問題。
雖然今日大多數楚辭學家都不願再談「屈原否定論」,認為已經解決了,但我認為其中一些關鍵問題仍未有確切的答案。首先〈史記‧屈原列傳〉的真偽問題,所謂「真偽」是包括兩方面:第一,這是否司馬遷所寫?第二,司馬遷所記載的事跡是否真實?關於前者已有不少學者提出過解答,論證較詳細的有湯炳正〈《屈原列傳》理惑〉一文,他先提出〈今本屈原列傳〉的矛盾問題,然後再進行釐清及疏理,將被竄亂的部分重新更正,還〈屈原列傳〉的「本來面目」,[12]。湯氏的文章得到很多正面評價,如董運庭先生認為這篇文章「不僅對於以各種面目出現的『屈原否定論』發揮了釜底抽薪的作用,而且對於理解屈原的生平事跡,研究屈原作品,提供了切實可信的歷史方位和坐標體系」。[13]但該文只算解決了第一個問題,至於第二個問題則未有觸及。林庚先生曾於〈《史記‧屈原列傳》論辯〉一文中嘗試解答第二個問題,他說「屈原是中國最早的一位大詩人,司馬遷的〈屈原列傳〉是中國最早的一篇詩人傳記,我們必須尊重這一篇傳記。一則司馬遷是中國古代最偉大的歷史家,〈史記〉是一部莊嚴的有科學性的歷史著作。二則司馬遷距離屈原不到二百年,我們現在距離屈原已經兩千二百年了,……如果司馬遷對於屈原的記載都認為靠不住,我們今天在二千多年之後所作的論文豈不更是捕風捉影嗎?」[14]林氏提出的理由是情感多於理性,素諸常理多於知識,甚至有點權威主義的味道,屈原的偉大是因為司馬遷的〈屈原列傳〉,而司馬遷是否偉大與〈屈原列傳〉的真確性沒有邏輯關係,同時,時間距離的遠近與史家記述史事的真偽也沒有必然關係。其實〈史記〉中不只〈屈原列傳〉,〈伯夷列傳〉內容的真確性也曾被不少學者質疑,近人張京華先生便說司馬遷的〈史記〉具有夾敘夾議特色,他是一個史家,同時也是一個「子家」。[15]司馬遷對屈原的最後評論這樣的:「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適長沙觀屈原所自沉淵,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為人。及見賈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諸侯,何國不容?而自令若是!讀〈服鳥賦〉,同死生,輕去就,又爽然自失矣。」[16]屈原及賈誼失寵於君的遭遇與司馬遷自身何其相似,所以不免令人懷疑該篇列傳的寫作動機了。
最後,還有一個未解決的問題就是如果照〈屈原列傳〉所述,屈原曾為楚左徒,地位崇高,那為甚麼先秦眾多文獻中都沒有提及屈原?趙逵夫先生曾經寫了兩文章論及〈戰國策〉中有關「屈原」行事的記載,[17]但綜觀全文,都只是憑先秦文獻的互證來間接證明其「人」為屈原,而非有確切的文獻證據,所以仍有很大的爭議性。另外,網上常有傳聞新出土的楚簡能確證「屈原」的存在,可惜到現在我仍未能親見該段楚簡,所以我相信有關「屈原否定論」的問題會一直延續下去,直到有新的地下文獻出土才能有機會解決。
[1] 司馬遷〈史記‧屈原賈生列傳〉。
[2] 司馬遷〈史記‧屈原賈生列傳〉。
[3] 湯炳正講述,湯序波整理〈楚辭講座〉,p.28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4] 廖季平〈楚辭新解〉。找不到原書,此說是引自湯炳正〈楚辭講座〉。
[5] 胡適〈讀楚辭〉,〈胡適文存〉第二集,卷一,p.91。
[6] 胡適〈讀楚辭〉,〈胡適文存〉第二集,卷一,p.94。
[7] 何天行〈楚辭作於漢代考〉p.18. 中華書局印行。
[8] 何天行〈楚辭作於漢代考〉p.8. 中華書局印行。
[9] 有關中日學者的論爭可參看黃中模編〈中日學者屈原問題論爭集〉,山東教育出版社。
[10] 藏策 〈「文化詩學」視界中的屈原與《楚辭》〉,載淮南師範學院學報,2003年第1期,p.p.12-16。
[11] 胡適〈讀楚辭〉,〈胡適文存〉第二集,卷一,p.p.91-97。
[12] 可參看湯炳正〈屈賦新探〉,p.p.1-22,齊魯書社。
[13] 董運庭〈關於屈原生平事跡的總體廊清──再讀湯炳正先生〈《屈原列傳》理惑〉,載重慶師範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3期,p.28。
[14] 林庚〈林庚楚辭研究兩種〉,p.p.40-41,清華大學出版社。
[15] 可參看張京華的〈子家司馬遷與史家司馬遷〉一文,
網址http://www.confucius2000.com/poetry/zjsmqysjsmq.htm
[16] 司馬遷〈史記‧屈原賈生列傳〉。
[17] 趙逵夫〈屈原與他的時代〉,p.p.118-130,185-198,人民文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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