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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 9月 28, 2007

從「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看李後主

從「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看李後主

論李後主的詞,大家必然會想到王國維先生,因為他在其名著《人間詞話》中,對李後主的詞作出了高度的評價,他說:「溫飛卿之詞,句秀也。韋端己之詞,骨秀也。李重光之詞,神秀也。」又說:「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他繼之又將詩人分為兩類,一是客觀之詩人,另一是主觀之詩人,他說「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閱世。閱世愈深,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而李後主正是他所說的主觀之詩人,因為李後主「故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是後主為人君所短處,亦即為詞人所長處。」王國維認為「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1]以上的推崇和讚美,後來的學者大致上都會認同,甚至在評論李後主時,每每都會引用,但《人間詞話》中還有這一句:「後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2]大多數學者對此一評價都持抗拒的態度,感到難以接受,甚至不屑於提出詳細理據作出批評,他們覺得李後主作為一個亡國之君,與宗教精神領袖的釋迦及基督風馬牛不相及,如何能相提並論。
海峽兩岸的學者,不管政治立場如何不同,對王國維此看法都提出了質疑。在五十年代中期,內地學者曾為如何評價李後主的詞展開了一場爭論,主要話題都圍繞著李後主的詞是否有「愛國思想」、有何「階級屬性」等等,雖然討論過程充斥著馬克思思想的教條主義及政治的意識型態,但也不應抹殺某些學者的真知灼見,其中如楚子及何其芳先生,他們都能盡量從文本出發,對李後主的詞作出客觀的評價,如楚子就認為李後主「善於抓住內心中瞬息萬變、錯綜複雜的情緒,抓住周圍現實的各種印象,而概括地使用精確、簡練的語言把它表達出來。」[3]何其芳則對李後主詞的內容作了分類,大致上還是肯定了他的藝術成就及表現出的真實情感,但「至於王國維說李煜『儼然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那更是無稽之談」[4]。內地學者始終不能擺脫意識型態的枷鎖,李後主是一個君主,階級決定了他的本性,無論他的詞多麼好,在思想上一定是有問題的。所以這不屬於理性討論的範圍,而是一個信仰問題,只要李煜變成一個平民,他的詞才能具有較高層次的情感。
海外有些學者卻從另一角度看這個問題,首先葉嘉瑩是比較接受的,她認為這個說法很妙,她解釋說這只是一個借喻,「就是我們每個人都有我們的悲哀,都有我們的痛苦,都有死生離別,而李後主把我們所有的人類的悲哀都寫出來了,這是王國維的比喻的意思」,「因為後主詞中所表現的雖然只是他自己的悲哀,但卻包容了所有人類的悲哀」。[5]葉嘉瑩認為李後主縱情酒色,耽於逸樂以至於亡國,本身就有罪,如何擔荷人類的罪惡,所以她從罪人的悲哀出發去看待李後主的詞。在此有一個問題需要解決,究竟我們應如何理解「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呢?吳森的看法可能讓我們比較清楚反對的人如何理解這句說話。
吳森也是不同意王國維對李後主作此一評價,他認為「這句話拿來頌揚杜甫是最適合不過了。」因為杜甫的詩「描述人的苦痛,是真純的惻隱之心的流露,儼然有大乘佛教中菩薩的心腸」,[6]他舉了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最後幾句為例:「安得廣夏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的確相比李後主亡國後的詞,如《破陣子》:「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鬚銷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雖然前者破屋,後者亡國,情況不同,但悲哀一樣深刻,杜甫卻表現出悲天憫人的情懷,而李後主則只自憐淒慘景況,所以在吳森看來,所謂「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應該就如杜甫一般,能具有仁心,能「脫離個人環境的圈子,而是對一般貧苦大眾的同情心。」汪靜之先生也是這樣形容杜甫的,「子美是一個熱血的人,是一個至情至性的人,極富於同情心。他的同情心的偉大可以震動天地,可以使我們心驚,使我們欷歔泣下!他忠君憂世很像屈原。能克己,能犧牲。」[7]換言之,釋迦、基督所代表的應是一種捨己為人之心,釋迦高舉「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捨己普渡眾生的精神,基督則為世人贖罪而被釘上十字架,他們都具有犧牲自我的崇高理想,反觀李後主就好像沒有了,所以王國維不是胡說八道,就是對李煜過譽了。
難道王國維真的說錯了嗎?其實這句話尚有前文的,全句是「尼采謂『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後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詞亦略似之。然道君不過自道身世之戚,後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8]前段通會被人忽略,王國維是引用尼采在《蘇魯支語錄》的一句說話,何謂「血書」,是指用血寫成的文字,尼采其實是在說作者和讀者的關係,他認為好的作品都應用血寫成,「血便是精義」,即是出自心血,出自內心,出自精神,出自真誠,尼采認為「誰寫着心血,寫着格言,是不要人讀過便完,卻是要人背誦的」,所以他說:「要懂到旁人的血是不容易的:我憎恨好讀書的書獃。」[9]王國維是將李後主的詞提升到不是「看過便完」的「詩餘」,他認為這是真誠的作品,不同於《金荃》、《浣花》,其精義在於在詞內容的精神層面,此即所謂「神秀」,而不在於溫的文句綺靡,韋的骨架分明,即所謂「句秀」及「骨秀」,所以他才有李後主「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的斷語。
其實王國維真正欣賞李後主的是其情感的真實流露,此種情感無論在李後主詞的前期和後期都曾出現,葉嘉瑩說:「莫道風格異,真情無改是詞心。」[10]此可以是前期宮中宴樂之歡,與大小周后調情之樂,也可以是後期亡國之哀傷,但都能在其詞中真情顯露,「不隔」於讀者,所謂「不隔」亦是王國維詞論中一個重要的概念,他認為詩詞有「隔」與「不隔」之別,徐復觀先生的解釋很清楚,「不隔的,表現得真而完全;隔的,表現得不夠真,因之也不完全。不隔的作品,可以把讀者引到作者創作時間等的境界,與作者同其感動,與作者同其觀照。」[11]所以「不隔」其實就是「真」,這就是王國維所推崇的。有人會說李後主的詞之所以容易感動人,是與他善用白描手法有關,但我們也這樣看,他所以善用白描,正是因為他真情澎湃,詞句因景「興」而自然生成,不假營造,所以才能直接打動人心,這也是王國維講「不隔」的精義,甚至可以說李後主就是因為太真情,導致他寫了「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的詞句,最終罹致殺身之禍。
最後,還是要回到原本的問題,李後主真實情感的流露是否就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如果我們從王國維的思維去理解,這句並不定有捨己為人的崇高道德意義,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的過程是充滿悲苦和憐憫的,他們雖然都是宗教精神領袖,但都是肉身,他們自身透過經歷人類的罪惡和苦難,才能得到解脫和救贖,王國維在《紅樓夢評論》中曾有這段話:「故通常之解脫(痛苦),存於自己之苦痛,彼之生活之欲,因不得其滿足而愈烈,又因愈烈而愈不得其滿足,如此循環而陷於失望之境遇,遂悟宇宙人生之真相,遽而求其息肩之所。」此種解脫「悲感的也,壯美的也,故文學的也,詩歌的也」。[12]所以王國維稱譽李後主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實是讚揚他詞中流露出真實的情感,這是通過自身的苦難而表現出對人世痛苦的憐憫及同情。
[1] 王國維《人間詞話》,載《王國維文學論著三種》,p.33,商務印書館。
[2] 王國維《人間詞話》,載《王國維文學論著三種》,p.33,商務印書館。
[3] 楚子《李後主及其作品評價》,載《李煜詞討論集》,p.11,作家出版社。
[4] 鄭孟彤整理《關於李煜及其作品的評價問題》,載《李煜詞討論集》,p.128,作家出版社。
[5] 葉嘉瑩《清詞叢論》,p.274,河北教育出版社。
[6] 吳森《情與中國文化》,載《望道便驚天地寬》,p.90,南山書屋印行。
[7] 汪靜之《李杜研究》,p.176,商務印書館。
[8] 王國維《人間詞話》,載《王國維文學論著三種》,p.33,商務印書館。
[9] 尼采著,徐梵澄譯《蘇魯支語錄》,p.34,商務印書館。
[10] 葉嘉瑩《靈溪詞說》,p.89,上海古籍出版社。
[11] 徐復觀《中國文學精神》,p.38,上海書店出版社。
[12] 王國維《紅樓夢評論》,載《王國維文學論著三種》,p.10,商務印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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