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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 6月 30, 2025

耳朵中的現場:反錄音神話的哲學回應

 

耳朵中的現場:反錄音神話的哲學回應

當我們談論「音樂的現場性」,我們究竟在尋找什麼?是聲音的實體震動?是空間的即時共鳴?還是一種難以捕捉的臨在感?Sergiu Celibidache 一生抗拒錄音,堅信音樂唯有在「此時此地」才得以真正發生。他說,音樂是一場生成的事件,而非一套可以複製的結果。錄音,在他看來,不只是對藝術的簡化,更是對存有本身的侮辱。

然而,這樣的立場是否過於神秘化「現場」?在我們一次次面對錄音帶來的震撼與沉思之後,這個問題逐漸浮現:所謂「現場」,是否其實潛藏於我們的耳朵,而非音樂廳?


一、Celibidache 的神秘時間學:音樂只能一次

Celibidache 的音樂觀深受東方哲學與現象學影響。他不相信音樂是固定的文本,而是身體與空間在時間中的呼吸;是一種生成的感應,而非完成的形式。對他來說,一個和弦的「和諧」並不是由音高結構決定,而是由發聲時間與共鳴場域共構出來的。因此,他對每一個「聲音之間的空白」都極為敏感,那些延長、拖慢、凝止的瞬間,都是為了讓音樂成為真正的「現象」,而非單純的「聲響」。

這也讓他成為布魯克納最獨特的詮釋者。他的布魯克納第八號交響曲,幾乎是一場儀式,緩慢、莊嚴、不容打擾。音樂在他的指揮下並非「流動」,而是出現、停頓、等待、然後才再次出現。這種深刻的時間感要求的是:你必須在場。沒有觀眾的身體、空間的共振、沉默的厚度,音樂便無法真正發生。錄音的扁平性,對他而言,抹去了這一切。


二、耳朵中的「在場」:現象學的修正

然而,Celibidache 的理想化,也未嘗沒有陷入某種**「在場的神話」**。他將音樂的存在條件,過度依賴於外部環境:教堂般的音響空間、聽眾的靜默參與、樂手當下的精神狀態……這一切仿佛構成一場神秘的「音樂儀式」,稍有打擾即告失效。這種對「神聖現場」的祟拜,與海德格式的「真理揭蔽」思想暗合:只有在某一敞開中,存在才得以被聽見。

但現象學的發展,特別是梅洛-龐蒂與德里達,早已指出:現象不是在「當下」才顯現,而是在「差異與延異」的結構中流動。聽覺並不是被動地接收當下聲音,而是在過去、現在與未來的交織中運作。當我們聽一段旋律時,實際上是在記憶、預期與當下的中介狀態中經驗它。這就意味著:「在場」從來不是純粹的空間時間,而是一種意識結構的建構結果。

從這一點來看,即使是錄音,也可以是「在場」的生成事件。關鍵不在於聲音是否發生在你面前,而在於你是否進入了那種聆聽的臨在狀態。你可以在午夜的房間中戴上耳機,聽見卡拉揚的華格納如神殿般升起;你可以在列車上聽著 Gould 彈奏《郭德堡變奏曲》,而每一個聲部都像在你意識的空間中重建一座結構體。這些經驗難道不具「現場性」?難道僅因聲波來自耳機而非小提琴,便失去了其本體的重量?


三、錄音作為潛在的生成場域

錄音不應被視為音樂的「屍體」,而應被視為一種「潛在的生成場域」。它保存的不是聲音本身,而是一種可被激活的聲音時間。每一次播放,都是一次潛在世界的重構;每一次聆聽,都是一次新的生成事件。你在不同的情境中聽同一段錄音,它便是不同的;你在不同的心理狀態下走進那旋律,它便重新開啟另一種空間。

這樣的理解,其實也解構了傳統「原作崇拜」的觀念。音樂的價值不是它發生在什麼時候,而在於它能否打開某種感知的門。甚至可以說:**只有當你真誠地聽了,音樂才發生。**不論那聲音從哪裡來。

Gould 的錄音藝術正是建立在這樣的前提上。他不追求當下的真實,而追求未來的可能。他的錄音從不是紀錄,而是提案——是一個關於聲音如何被思考、如何被建構的思辨空間。那不是現場的替代品,而是另一種形式的在場,一種可重複的意識召喚。


四、結語:打破現場的迷思

Celibidache 為音樂的神聖性而戰,他的堅持喚醒了我們對音樂當下性的珍惜;但當他將真實限定於「物理性臨場」,他也可能錯過了音樂最深的本質:那是生成,而非所在;是穿越,而非固定的聲波事件

錄音不是音樂的墳墓,而是音樂的平行宇宙。每一次聆聽,都是一次敞開;每一次重播,都是一個再生的空間。真正的「現場」,不在舞台上,也不在音樂廳,而在那耳朵裡靜靜敞開的意識深處。

在這樣的意義上,我們不再需要信仰「現場」的神話,而應學會辨識何處才是我們心靈真正願意駐留的聲音現場。那也許就是一段老舊錄音,也許是午夜的耳機裡,也許只是你腦中殘留的某一個和弦,它依舊在那裡等待你再次聆聽。

那一刻,你就在現場。

三種錄音哲學:Gould、Celibidache 與 Karajan 的聲音政治

 

三種錄音哲學:GouldCelibidache Karajan 的聲音政治

當代錄音技術的出現,徹底改變了人類對音樂的理解與期待。音樂不再是一次性的經驗,而成為可複製、可切割、可完美編輯的產品。Glenn GouldSergiu Celibidache Herbert von Karajan 這三位音樂巨擘,分別從不同角度對這一現象做出了極端且富哲學意味的回應。他們之間的差異,不只是風格上的歧異,而是根植於更深層的「音樂是什麼」的本體論立場,亦即聲音、空間與權力之間的政治關係。

一、Gould:音樂作為可控的理性機器

Glenn Gould 是錄音技術最忠實也最激進的擁抱者。他在三十出頭即退出舞台,專注於錄音室,並不是厭世,也不是逃避表演壓力,而是他根本不相信「現場」的藝術價值。在他看來,現場充滿偶然、污染與非理性:聽眾的咳嗽、空間的不確定性、當日情緒的波動,都是對音樂「本質」的干擾。

Gould 相信真正的音樂是「作品」(work)本身,是作曲家意圖與結構的邏輯顯現,而不是演奏者的身體性激情。他的錄音不是紀錄現場,而是重寫文本。他以編輯剪接技術將不同版本的片段拼貼成一個新的整體,猶如電影導演剪輯素材——他將時間碎片化,然後重構為一個理想結構。

這種觀點的背後是對「理性控制」的高度信仰。在這裡,音樂不再是呼吸的藝術,而是可以被完美設計與控制的智性機器。Gould 的美學是巴赫式的:形式、對位、透明、抽象。錄音對他而言,並非次級的呈現,而是一種創造性的主體介入,是「第二次作曲」。

然而,這樣的觀點也顯露出一種現代性的矛盾:它一方面追求純粹性,另一方面卻依賴高度人工化的科技手段。Gould 不是在追求「真實」的演奏,而是創造一種從未存在的理想音樂。這不是再現,而是超現實的建構

二、Celibidache:音樂只能在此時此地發生

相對於 Gould 的理性主義與編輯美學,Sergiu Celibidache 則代表了音樂作為「臨場顯現」的極端立場。他強烈反對錄音,甚至到了幾近宗教般的排斥。他認為,音樂是聲音在空間中與人心交會的事件,是一種「現象學的生成」。失去了空間、共鳴與呼吸的音符,只剩下死去的標本。

Celibidache 的觀點中,音樂無法被封存、無法被複製。每一場演出都是獨一無二的,它的意義來自當下的張力與現場之間的動態關係。他的指揮往往極慢,甚至令人窒息,不是為了炫技,而是為了讓音與音之間的「空」浮現。他不是指揮節奏,而是指揮空間的流動。他追求的是「音響的道」,而非「作品的形式」。

這種態度是一種反現代性的聲音哲學。它拒絕工業化生產對藝術的宰制,拒絕標準化與可複製性。音樂不是商品,不是內容,不是數位數據,而是存在自身的顯影。錄音對 Celibidache 而言,是一種神聖的侵犯,就像你無法錄下禪宗的頓悟,也無法重播一次死亡。

Celibidache 的觀點挑戰的不只是錄音技術,更是整個西方藝術制度中「作品中心主義」的基礎。他要人們重新回到聲音的肉身性、臨場性與不可預測性。那是一種對「變化」的信仰,而非對「完美」的渴望。

三、Karajan:音樂即影像、音樂即帝國

Herbert von Karajan 與上述兩人不同。他不拒絕現代技術,也不反抗工業化,反而將之發揮到極致。他是第一位將錄音當作品牌經營的指揮家,與唱片公司深度合作、拍攝大量精緻錄影、甚至參與數位技術的開發。他的音樂在錄音室中打磨得光滑無瑕,猶如歐洲奢侈品,並輸出全球。

Karajan 的錄音觀是音樂的工業資本化實踐。他將指揮家從「現場領導者」轉變為「品牌操盤者」:舞台上的他神聖不語,錄音裡的他掌握一切。不同於 Gould 的理性孤絕與 Celibidache 的靈性抵抗,Karajan 代表的是現代企業家型藝術家

Karajan 看來,錄音不是背叛音樂,而是擴大其能量的方式。他打造的,是一種「永遠精確、永遠動人」的審美機器。他不拒絕美學的均質化,反而擁抱其商業潛能。他的貝多芬、布魯克納、馬勒都像是瑞士製錶——華麗、精準、冰冷而令人欽佩。

這樣的錄音觀,是對藝術的「治理學」。音樂不再是不可控的事件,而是可以被計算、封裝、銷售的產品。Karajan 將音樂轉化為影像、轉化為財富,也轉化為一種「理想的國族音響」——在冷戰與歐洲統合的語境中,他的音樂甚至成為一種文化權力的象徵。

結語:錄音之為聲音政治

GouldCelibidacheKarajan,他們不是單純的藝術家,更是對音樂制度提出政治性實踐的人。錄音,不只是保存聲音的方式,更是控制聲音的方式。它涉及權力、主體、身體、空間、工業與聽覺知覺的再設計。

Gould 將錄音化為智性編輯的遊戲,試圖讓人類理性超越時間的流動;
Celibidache
抵抗錄音,如同苦行者抵抗慾望,試圖讓音樂回到存有的根部;
Karajan 則騎上錄音的浪潮,將音樂從藝術提升為政治美學與經濟符號的結晶。

錄音是二十世紀的神話,而這三位指揮家,便是這神話中三種截然不同的祭司。

兩種安魂:Celibidache 與 Solti 的死亡觀

 

兩種安魂:Celibidache Solti 的死亡觀

在所有音樂中,莫札特的《安魂曲》最接近死亡本身。它不是死亡的描述,而是死亡的現身。正因此,它成為歷代指揮家的試金石——他們如何看待死亡,就會如何處理這部作品。Celibidache Solti,兩位同樣偉大的指揮家,卻在這部作品中走上了兩條完全相反的道路。這不僅是指揮風格的分歧,更是世界觀的歧異,是對死亡的兩種終極態度。

Celibidache 的《安魂曲》是慢的。他的慢,不是形式上的節奏延遲,而是一種時間性的轉化。他讓每一個音從靜默中誕生,再沉入靜默中。聲音不再是訊息,而是顯現。在他的處理下,Dies Irae 不是審判的號角,而像是宇宙深處緩緩降下的陰影。這樣的慢,讓音樂不再驅動情緒,而讓聆聽者被時間本身吞沒。Celibidache 拒絕戲劇,拒絕高潮。他不讓音樂說死亡有什麼意義,而是讓死亡本身說話。在他的版本中,我們不再是哀悼者,而是與死者同在的人。

這種詮釋方式是對現代音樂思維的逆反。他不相信錄音,不相信再現,只相信聲音在空間中的一次性發生。他的《安魂曲》沒有敘事,沒有進展,甚至沒有情緒的線性推移。只有存在的漸現與消隱。他把這部作品從宗教的框架中抽離,使它成為一種純粹的聲音現象學實踐。在 Celibidache 耳中,死亡不是結束,也不是救贖,而是時間性的根源。聽他的安魂曲,彷彿進入死亡的內部,看到不是黑暗或光,而是一種寂靜中仍在發聲的空無。

相反地,Solti 的安魂曲是活的,是激情與懺悔交織的戲劇。他以精準、銳利的節奏推進,使整部作品如末日審判的神劇。Dies Irae 是雷霆萬鈞的神怒,Tuba Mirum 是死者驚醒的高聲號角,Lacrimosa 是人類在神前流下的絕望之淚。他沒有逃避情緒,而是全然擁抱。他讓樂團爆發出神力,讓合唱像群眾在神前伏地哀求。他相信音樂能表達、能控訴、能感動人心。Solti 的《安魂曲》是一部神學的音樂劇,是懺悔者最後的申訴,也是信仰者最後的希望。

這種戲劇性不是膚淺的表演,而是來自對宗教情感的真誠投入。對 Solti 而言,死亡不是虛無,而是審判,是過渡,是呼喚上帝憐憫的場域。他的音樂總是推進,總是朝向一個目標而去,那就是救贖。即使面對死亡,Solti 仍相信意義的可能。他的每一個強奏、每一段合唱,都是一次企圖穿透終點的力量。

Celibidache 那裡,死亡是回歸;在 Solti 那裡,死亡是過渡。一者否定意義以揭示存在,另一者肯定意義以賦予死亡劇場性。前者讓你沉入無聲之中,後者讓你感受到命運的鼓聲。他們都是誠實的。他們都在用莫札特的遺作回應一個永恆的問題:當音樂遇見死亡,究竟會沉默,還是會高唱?

兩種安魂,一種空,一種光。
一種死亡在場,一種死亡得救。
Celibidache
讓你與死亡共處;Solti 讓你盼望超越死亡。
Celibidache,你將靜默;聽 Solti,你將流淚。
這不是選擇美學,而是選擇人生。

星期日, 6月 29, 2025

復活的陰影與光:Celibidache 的存在論馬勒

 

《復活》的陰影與光:Celibidache 的存在論馬勒

在所有詮釋馬勒第二號《復活》交響曲的指揮家中,Sergiu Celibidache彷彿是最不可能的一位。他極少指揮馬勒,極少錄音,更排斥情緒的外放與戲劇化的渲染;他崇尚音響的純粹顯現、時間的深層律動與「當下」的絕對經驗。而馬勒,尤其是《復活》,似乎正是一切戲劇性與宗教象徵的總和。

然而,正是這樣的不相容,才讓那場1974 Celibidache 在瑞典的現場演出成為異常深刻的事件:它不是一場音樂會,更像是一場存在的冥想、一個死亡的實驗室。

Celibidache 並不將《復活》視為一部宗教史詩,而是一段時間的拓樸學,是聲音如何在空間中被召喚出來、消失、轉化的運動圖像。他將音樂從敘事解放,使之成為一種聲響的生成現象學。在他的指揮下,我們不再「理解」復活,而是被捲入復活作為經驗結構本身


時間的去物化:慢不是節奏,而是形上實踐

Celibidache 的《復活》全長近百分鐘,遠長於絕大多數版本。他的慢並不僅僅是節奏的拉長,而是對現代性時間觀的根本挑戰。他不接受音樂是「播放」的、不接受音響可以「被複製」的觀念。在他看來,真正的音樂只能在此時此地產生,它不是資訊,而是一次存有的出現

因此,慢,是一種倫理態度,是一種拒絕將聲音變成商品的決絕。他讓樂句沉澱、音響漂浮、節奏如呼吸般慢慢展開,讓你無法置身事外。你被迫等待、被迫專注、被迫與聲音共處,這種沉浸性的體驗,讓《復活》成為一場反市場、反消費的音樂行動


無高潮的高潮:音樂的空性

在大多數版本中,《復活》是一場敘事驅動的史詩,從死亡(第一樂章)走向記憶與荒謬(中段),最終在終曲中爆炸性地抵達神聖之光。BernsteinTennstedtSolti 的版本都極富情緒渲染力,像是交響化的劇場。

Celibidache 卻完全不同。他將整部交響曲視為一個靜態的拓樸構造,它不通向高潮,而通向「靜止」。第五樂章合唱出現時,他沒有加速、沒有強化音量,也沒有壓迫性的推進——反而進一步放慢,拉長每一個和聲的交替,使之變成一場幾近「空」的降臨。

這種空不是虛無,而是海德格式的「Gelassenheit——一種讓存在自己顯現的退讓。在這個退讓中,我們不是從死亡走向再生,而是與死亡並存於一種超越時間的聆聽中。復活不再是「從此走向彼岸」,而是「在此成為彼岸」。


音樂不再是語言,而是默示

Celibidache 的音樂不講故事,他甚至反對將音樂視為語言。他要做的,是讓聲音的現象自己說話,而不是替它翻譯。

在他的詮釋中,第四樂章〈原光〉(Urlicht)不再是純粹的信仰表白,而是一種從「非語言之處」召喚出來的聲音——它像是主體尚未成形時的呼喚,也像是死者在另一端尚未成形的聲音。女中音的獨唱不是「表達」,而是被現場空氣與靜默「誕生」出來的。

整首交響曲因此脫離了人類語言的敘述框架,進入一種沉默中被召喚的顯現結構。音樂不再說「復活是什麼」,而是讓「復活之感」在無言中發生。這種處理讓《復活》失去了某些戲劇效果,卻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存有厚度


反安慰、反救贖:復活作為存在的敞開

Celibidache 的手中,《復活》不是宗教的勝利宣言,而是對人類存有狀態的極限凝視。他不讓我們「相信有救」,而是讓我們學會與死亡同在,並在死亡中看見存在不被遮蔽的可能。

他似乎在說:復活,不是從死亡回來;復活,是當你在死亡之中仍能聽見聲音仍在流動、光仍在微微閃耀的那一刻。

因此,這部交響曲在他手中被剝離了安慰功能。他不給希望,也不提供結局。他只是讓聲音慢慢熄滅,像是一種非物理的消逝——如同布朗肖筆下的「死亡的臨在」:死亡不再是一個點,而是一個持續的事件,一種漸漸顯影的透明。


結語:Celibidache 的《復活》,其實不是復活

這場《復活》沒有戲劇高潮、沒有末日審判、沒有神的歡迎、沒有救贖之門。它只是一場聲音的轉生,一次在當下聆聽中發生的「音響的顯現」。

Celibidache 讓這首交響曲成為一次聽見存在自身如何誕生與消逝的經驗。他的復活不是宗教性的,而是存在論的——不在於來世,而在於此刻如何存在。

這正是他音樂哲學的極致體現:
音樂不是關於什麼,而是「是」本身。
復活不是結果,而是發生。
聲音不是手段,而是存在之自身的回聲。

慢的政治學:從 Celibidache 探討音樂中的反現代性

 

慢的政治學:從 Celibidache 探討音樂中的反現代性

“Time is not something you measure. It’s something you live through.”
Sergiu Celibidache


一、導論:速度作為政治問題

當代世界是一部高速運轉的機器。政治必須效率、科技不斷加速、資本尋求即時回報、文化壓縮成短影音與快節奏。「快」不只是節奏問題,而是價值本身的轉向:快速意味著成功、能幹、現代、有生產力;「慢」則被視為落後、拖延、不合時宜。這是一種時間觀的政治化。

Celibidache,就是在速度壟斷一切的時代,選擇了慢作為一種反抗。他的指揮不是風格的變異,而是對整個現代性邏輯的質疑。他讓音樂變得無法被市場收編、無法壓縮、無法複製,也無法跳過。

這樣的慢,正是一種政治行動,是對現代性的本質挑戰。


二、Celibidache 的「慢」不是風格,而是存有論

Celibidache 的慢,不是浪漫的「抒情慢」,也不是追求氣氛的「拖拍」,而是一種存在哲學的實踐。他深受現象學(尤其是梅洛-龐蒂與禪宗)影響,認為音樂的本質不在於作品本身,而在於音的發生與空間的生成

音樂不是存在於樂譜,也不是存在於錄音裡,而是在當下、場域與身體之間的顯現過程。而要讓這種顯現發生,必須給予音符**「顯現的時間」**。太快的節奏,不是音樂,而是遮蔽;它讓聲音還沒來得及誕生,就被下一個聲音抹去。

慢,是為了讓音響能存在。
慢,是一種對存有的尊重


三、現代性的時間觀與其暴力

現代性的基本特徵之一,是將時間量化、均質化、效率化。鐘錶時間(clock time)成為政治、經濟與倫理的基準。它不容許浪費、停頓與迷失。

  • 在生產系統中,慢是錯誤。
  • 在教育系統中,慢是落後。
  • 在媒體節奏中,慢是無聊。
  • 在音樂市場中,慢是不可銷售的商品。

這種對速度的迷戀,實質上是一種對控制的崇拜。快的節奏可以被測量、預期、重現;而慢是難以駕馭、無法標準化的。因此,Celibidache 的音樂不只是風格特殊,它是對這種控制慾望的挑戰。

他的慢,是一種時間的解放,讓音樂脫離效率與功能性的壓迫


四、慢的聆聽:音樂作為沉思與倫理

Celibidache 的音樂裡,聽眾不能「消費音樂」,不能快速地「接收訊息」,不能跳過等待、空白與漸進。他迫使你面對音響的每一個發生,如同面對一場儀式——慢的音樂,製造出一種倫理性的關係

  • 你無法主宰它,只能接受它。
  • 你不能預設結果,只能進入過程。
  • 你不能將之物化,只能與之共存。

這是現代社會極力逃避的一種體驗。它讓人從掌控的位置退下,重新學會如何讓事物「來到」我們的面前。這種「靜默的聆聽」正是 Heidegger 所說的「詩意的棲居」。


五、音樂如何成為反抗?

Celibidache 的音樂不講技術,不製造明星效應,不允許錄音剪接,不強調觀眾取悅。他的指揮,幾乎是對整個音樂工業邏輯的反叛。

在此,他與晚期的 Adorno 接近:真正的藝術,應該是對現實異化的否定性。Celibidache 用慢的音響,拒絕進入資本主義再生產的迴圈。他不只是音樂家,更是一位不合作的存在者

他的布魯克納第八號,將整個交響曲拉長至一個不被接受的長度。聽眾若欲完整經驗,必須付出時間、付出注意力、付出自身。這種音樂是無法被滑過的,它本身就是一種對抗注意力經濟的實踐。


六、慢作為政治倫理

從這角度看,Celibidache 的慢,不僅是一種藝術選擇,更是一種生活的倫理與政治態度。它提出這樣的反問:

  • 當你拒絕加速,你是否還能活得像一個人?
  • 當你讓聲音自由顯現,你是否也給予世界顯現的機會?
  • 當你聆聽,而不是操控,你是否也開始學會謙卑?

這不是復古主義,也不是浪漫理想,而是提出一種不同的現代性想像:不是由速度統治一切的現代性,而是由體驗、沉思與空間感構成的現代性。


結語:在慢中,我們重新找到人性

Celibidache 的音樂是一種反現代性之聲,也是一種未來性之聲。它讓我們意識到,在一切都越來越快、越來越表面化的時代,慢不是退後,而是一種進入深度的方式

他的慢,是一種倫理;
他的慢,是一種政治;
而他的慢,更是一種對世界說「我願意等待」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