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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日, 6月 29, 2025

慢的政治學:從 Celibidache 探討音樂中的反現代性

 

慢的政治學:從 Celibidache 探討音樂中的反現代性

“Time is not something you measure. It’s something you live through.”
Sergiu Celibidache


一、導論:速度作為政治問題

當代世界是一部高速運轉的機器。政治必須效率、科技不斷加速、資本尋求即時回報、文化壓縮成短影音與快節奏。「快」不只是節奏問題,而是價值本身的轉向:快速意味著成功、能幹、現代、有生產力;「慢」則被視為落後、拖延、不合時宜。這是一種時間觀的政治化。

Celibidache,就是在速度壟斷一切的時代,選擇了慢作為一種反抗。他的指揮不是風格的變異,而是對整個現代性邏輯的質疑。他讓音樂變得無法被市場收編、無法壓縮、無法複製,也無法跳過。

這樣的慢,正是一種政治行動,是對現代性的本質挑戰。


二、Celibidache 的「慢」不是風格,而是存有論

Celibidache 的慢,不是浪漫的「抒情慢」,也不是追求氣氛的「拖拍」,而是一種存在哲學的實踐。他深受現象學(尤其是梅洛-龐蒂與禪宗)影響,認為音樂的本質不在於作品本身,而在於音的發生與空間的生成

音樂不是存在於樂譜,也不是存在於錄音裡,而是在當下、場域與身體之間的顯現過程。而要讓這種顯現發生,必須給予音符**「顯現的時間」**。太快的節奏,不是音樂,而是遮蔽;它讓聲音還沒來得及誕生,就被下一個聲音抹去。

慢,是為了讓音響能存在。
慢,是一種對存有的尊重


三、現代性的時間觀與其暴力

現代性的基本特徵之一,是將時間量化、均質化、效率化。鐘錶時間(clock time)成為政治、經濟與倫理的基準。它不容許浪費、停頓與迷失。

  • 在生產系統中,慢是錯誤。
  • 在教育系統中,慢是落後。
  • 在媒體節奏中,慢是無聊。
  • 在音樂市場中,慢是不可銷售的商品。

這種對速度的迷戀,實質上是一種對控制的崇拜。快的節奏可以被測量、預期、重現;而慢是難以駕馭、無法標準化的。因此,Celibidache 的音樂不只是風格特殊,它是對這種控制慾望的挑戰。

他的慢,是一種時間的解放,讓音樂脫離效率與功能性的壓迫


四、慢的聆聽:音樂作為沉思與倫理

Celibidache 的音樂裡,聽眾不能「消費音樂」,不能快速地「接收訊息」,不能跳過等待、空白與漸進。他迫使你面對音響的每一個發生,如同面對一場儀式——慢的音樂,製造出一種倫理性的關係

  • 你無法主宰它,只能接受它。
  • 你不能預設結果,只能進入過程。
  • 你不能將之物化,只能與之共存。

這是現代社會極力逃避的一種體驗。它讓人從掌控的位置退下,重新學會如何讓事物「來到」我們的面前。這種「靜默的聆聽」正是 Heidegger 所說的「詩意的棲居」。


五、音樂如何成為反抗?

Celibidache 的音樂不講技術,不製造明星效應,不允許錄音剪接,不強調觀眾取悅。他的指揮,幾乎是對整個音樂工業邏輯的反叛。

在此,他與晚期的 Adorno 接近:真正的藝術,應該是對現實異化的否定性。Celibidache 用慢的音響,拒絕進入資本主義再生產的迴圈。他不只是音樂家,更是一位不合作的存在者

他的布魯克納第八號,將整個交響曲拉長至一個不被接受的長度。聽眾若欲完整經驗,必須付出時間、付出注意力、付出自身。這種音樂是無法被滑過的,它本身就是一種對抗注意力經濟的實踐。


六、慢作為政治倫理

從這角度看,Celibidache 的慢,不僅是一種藝術選擇,更是一種生活的倫理與政治態度。它提出這樣的反問:

  • 當你拒絕加速,你是否還能活得像一個人?
  • 當你讓聲音自由顯現,你是否也給予世界顯現的機會?
  • 當你聆聽,而不是操控,你是否也開始學會謙卑?

這不是復古主義,也不是浪漫理想,而是提出一種不同的現代性想像:不是由速度統治一切的現代性,而是由體驗、沉思與空間感構成的現代性。


結語:在慢中,我們重新找到人性

Celibidache 的音樂是一種反現代性之聲,也是一種未來性之聲。它讓我們意識到,在一切都越來越快、越來越表面化的時代,慢不是退後,而是一種進入深度的方式

他的慢,是一種倫理;
他的慢,是一種政治;
而他的慢,更是一種對世界說「我願意等待」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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