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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 6月 28, 2025

由崇高到幽暗:存在的黑化

 

由崇高到幽暗:存在的黑化

西方哲學歷來將「存在」視為思考的出發點。從巴門尼德的「存在者是」到海德格的「此在的存在之問」,存在始終承載著光明、理性、宇宙秩序與意義的召喚。即便在尼采、海德格這樣的思想者筆下,存在的神聖性逐漸鬆動,它依然是形上學與詮釋學的根源之光,是思的故鄉。然而在列維納斯這裡,我們卻見證了「存在」概念的一次黑化——一場從崇高至幽暗的徹底轉變。

列維納斯的《從存在到存在者》以一種近乎逆向的方式拆解了形上學對「存在」的尊崇。他不是質疑存在是否可靠,而是揭示:**存在本身就是無法驅散的壓迫性背景,是如影隨形的夜的重量,是令人窒息的無名持續。**在他筆下,「存在」不是肯定性的顯現,而是無法消除的il y a(有著)——不是「有某物」,而是純然的「有」,沒有主語、沒有意義、沒有意志,甚至沒有死亡的出口。

這樣的「存在」宛如一場無盡的夜,不是指夜晚這個時間段,而是夜作為一種現象學經驗——不再是萬物歸寂的安靜,而是一切形式、語意與界線的瓦解。在夜裡,房間的物品不再是桌、椅、書,而成為一種混沌的臨在,超出我們對象化與命名的能力。此刻,不是某個存在者來壓迫我,而是「存在本身」變得不可承受——一種純在、無我、無終的壓力。這不再是海德格筆下「此在對死亡的先行關懷」,而是某種死都不能終結的存在噪音

然而,我們若止步於此,只會將列維納斯視為某種極端的反形上學者。但他真正的轉向在於:**這樣幽暗的存在正是倫理的開場。**為何?因為正是il y a的恐懼與不可逃避,迫使主體渴望逃離、突破,甚至構成了他對「他者」的敞開條件。

倫理,在列維納斯這裡,並不是從崇高的理性誡命中生起,也不是從共同體的社會契約出發,而是從這種黑暗的被困與無出口的壓力中爆裂而出。他者的出現,宛如在無法終止的存在旋渦中投下一道裂縫。他者的「面容」不是美的召喚,而是一種裸露、脆弱、無可防衛的訴求,它不是語言的表達,而是無聲的顫動——它對我說:「你不可殺我」。但這聲音不來自清晰語言的溝通,而是來自存在幽暗深處的抵抗,是對那無盡臨在的第一道裂縫。

這讓人幾乎無法不懷疑:那黑化的存在,是否其實早已為倫理主體的出場設下了舞台?

列維納斯以il y a壓垮主體的自足與同一性,再以他者的面容打開倫理關係。主體從被存在無名的噪音包圍,轉而被他者喚醒,在這轉向之中,主體誕生了——不是以我思的方式,不是以能動行為者的姿態,而是以那個被質詢、被抓住、被要求負責的我。這個倫理主體不是海德格式的向死而生者,而是向他而生者。在此,黑化的存在其實是一種必要的前奏:只有當光明不再,當主體無法從存在中汲取意義,他才會被迫向他者張望,進而進入倫理。

換言之,列維納斯筆下的存在黑化,實際上是對主體倫理覺醒的鋪墊與試煉。正是在一切意義與出路都失效之時,倫理才成為真正的可能。這樣的倫理不再是觀念的選擇,也不是價值的立場,而是來自幽暗之境中的唯一出口。甚至可以說:倫理不是在存在之中誕生,而是在對存在的厭惡與逃逸中誕生。

這樣的思想在哲學史中極為罕見。尼采曾將真理的崇高拆解為虛構的發明,海德格將存在的神秘還原為被遺忘的問題,但他們都沒有像列維納斯這樣,將「存在本身」視為恐怖來源,進而由恐怖誕生倫理。這種轉向既令人戰慄,也極具洞見——因為它指出:若我們不再相信理性與宇宙的秩序,那麼倫理的可能只能建立在幽暗的無能與破裂中。不是作為命令的倫理,而是作為撕裂後的回應——我不是因為想要負責,而是我無法不負責

從這個角度看,存在之黑化,雖然去除了形上學的光輝與哲學的確定性,但它不是虛無,而是裂縫;不是終點,而是出場的幕前黑場。它讓倫理不再附著於崇高,而成為一種從絕望中燃起的責任。

他者的面容在這場夜色中亮起,而主體的倫理自此登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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