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nyi

星期一, 6月 16, 2025

制度的陰影與修補:從阿甘本的「例外狀態」看民主的危機與希望

 

制度的陰影與修補:從阿甘本的「例外狀態」看民主的危機與希望

在法律之下,人得以成為公民;在法律之外,人則被還原為生命體。喬治奧・阿甘本(Giorgio Agamben)在其《例外狀態》中指出,現代主權權力的真正運作模式,不在於正常的法律治理,而是透過對法的「暫停」——例外狀態的宣告與實施,來達到對生命的全面控制。他認為,這並非偏離現代制度的異常現象,而正是其本質:「例外」即是「規則」。

這樣的判斷固然具有深刻的洞察力,但若將之視為現代政治的真相而非警訊,則可能陷入一種理論上的焦土策略,把所有制度性保護也一併視為虛偽的幻影,從而淡化真正極權體制的殘酷現實,甚至對受害者構成間接的貶抑。

一、例外狀態作為現代權力的陰影

阿甘本指出,例外狀態看似是針對緊急危機的暫時措施,實則是主權權力最純粹的展現。自九一一以來的反恐法案、無限期拘留、境外監獄,乃至疫情期間各國實施的封控政策,都揭示了法治之下那一層「可以隨時撤回法治」的潛在機制。

這種觀察無疑有其價值——它讓我們警覺,制度內部並非天然正義,它的正義仰賴的是不斷的制衡與限制。權力的擴張常常不是以強暴之名而來,而是以保護之名行壓制之實。

但這種洞察若被過度推廣,就會產生一種危險的反向極權想像:即一切法律制度都是謊言,一切例外狀態都通往集中營。這正是阿甘本爭議所在。

二、從異常到常態?阿甘本理論的陷阱

當阿甘本說:「納粹集中營不是歷史的異常,而是主權運作的範式」,他挑戰了歷史與法治的正當性,將極權暴政與民主國家的治理邏輯置於同一理論圖式之中。然而,這種類比雖在形式上成立,卻在人道意義上構成模糊與冒犯。

納粹集中營不是制度運作的結果,而是其徹底崩壞的證據。將其作為主權理論的典範,無異於將失敗視為常規,將暴政當作模式。更重要的是,這種說法無視於民主制度中仍存的抵抗力量:法院駁回總統的濫權命令、議會阻止緊急狀態延長、公民社會監督政府濫權。這些並非虛設,而是制度仍在運作的證明。

例外狀態若常態化,當然是災難;但例外狀態被阻止或撤回,亦是制度正當性的重要實踐。阿甘本忽略了後者。

三、極權的真正邏輯:從剝奪人性開始

阿甘本認為,只要剝奪一個人的政治身分,他就會淪為赤裸生命。但實際上,極權者常是先將一個人「去人化」,以種族、血統、信仰或政治立場將他貶為動物、病原體、威脅者,進而剝奪其政治身分。人的政治權並非第一個被奪走的東西,而是最後一塊剝落的遮羞布。

將這樣的現象反過來推論主權的本質,不但混淆了過程與本質,也容易忽略極權如何透過「非政治化」來實現更徹底的控制。真正的問題不是政治制度如何產生赤裸生命,而是極權如何製造非人狀態。

四、不是否定制度,而是縫補制度

阿甘本給我們最寶貴的,是一面警世之鏡;但要走出黑暗,還需有燈。現代民主制度的確存在破口,而例外狀態的濫用正是其中之一。但制度不是無力,它只是需要修補:

  • 設置高門檻的例外啟動條件
  • 例外措施需具時效性與議會監督
  • 保障最基本的不可中止權利
  • 保持媒體與司法的獨立運作

我們不能只因制度有陰影,便否定其整體價值;正如我們不能只因手術可能失敗,就拒絕醫療本身。

結語:在例外中捍衛常態

政治從來不是純粹的理想空間,而是現實與規範的交織地帶。阿甘本的批判提醒我們:「例外」從不是遠在他國的極權實驗室,它可能就在我們自己的政府言語、法律條文與集體焦慮之中。但這不是讓我們否定制度、拋棄法治、懷疑一切的理由,而是催促我們更加警覺地在例外中捍衛常態、在制度的破口中重建信任

這才是面對阿甘本最成熟的回應——既不天真,也不絕望。

0 Comments:

發佈留言

<< Ho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