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沉默成為罪:語言與極權的當代形態
當沉默成為罪:語言與極權的當代形態
在極權主義尚未徹底敗退的今天,政治暴力早已不再以集中營與公開處決的形式出現。相反,它悄然滲透進我們的語言、日常表態與社會互動中。我們不再只是被要求「不說話」,而是被命令「說正確的話」——沉默本身,即成為罪。這是一種比傳統極權更微妙、更難以抵抗的權力形態,語言本身成為統治的工具,而人被迫成為統治的傳聲筒。
從阿倫特的極權論到當代的語言規訓
漢娜·阿倫特在《極權主義的起源》中指出,極權政體的真正本質不在於傳統意義上的暴力鎮壓,而在於它如何透過意識形態與恐怖的結合,將整個社會導入一種全面服從、無差異性的機制之中。在那樣的體制下,語言被虛構的真理所佔據,而說話者則被要求不斷重複這個「真理」,直到連現實本身都喪失其可信性。
然而,當代的極權不再總是依賴龐大的集中營與高壓統治來製造服從。相反,它將語言變成一種隱形的測試與效忠儀式。人們不只被允許沉默,反而被命令說話、表態、站隊。這些話語往往空洞、公式化,卻具有極高的政治代價與辨識功能。
當語言變成效忠的儀式
在這樣的語境中,語言不再是交流思想的工具,而是一種儀式性的動作:你說的不是你的思想,而是你願意被辨認為「正確的一方」。一則社交媒體上的轉發、一段重複的口號、一句「表態」性的發言,就足以將你歸類進「安全」或「不安全」的社群邊界。
這種語言不再需要內容,只需要方向與立場。在這裡,沉默變得比反對更危險,因為反對尚可定性為敵,而沉默則成了模糊的威脅,是尚未馴服的可能性,是「曖昧者」、「騎牆派」、「意圖不明之人」。
這正是極權話語的本質:將所有未被整合的部分定義為潛在的敵人。
傅柯與語言的權力機制
若從傅柯的觀點來看,這種語言暴力不是偶然的壓制,而是一整套知識-權力結構的運作結果。語言不是中立的工具,而是權力製造規範、定義真理與分類人的機制。在這裡,語言本身就成為規訓的實施方式。
「你不說話,代表你不認同;你不表態,代表你有問題。」這句話在極權語境中不只是懷疑,而是起訴。它讓每個人都要用語言來證明自身的無罪,就像現代社會中,每個人都必須用個人數據、社交行為與態度來不斷證明自己是「守法的」。
布朗肖與語言的空無
布朗肖在其作品中指出,語言並不是一個封閉的表意系統,而是一種使主體自身暴露於「缺席」與「不可掌握」之中的過程。當我們說話,我們其實已經在與沉默共處——因為語言永遠無法完全說出我們自身。
然而,在極權語境中,這種語言的不確定性被視為威脅:一切曖昧都必須清除,一切沉默都必須打破,一切話語都必須劃界。極權無法容忍真正的語言,因為真正的語言始終包含著他者性與未知性,而這正是極權試圖消滅的東西。
表態即服從:語言的最終殖民
當我們被迫表態,我們的語言就不再是我們自己的。我們所說的話,變成了權力體系中的機件。這時候,語言不再是「發言的自由」,而是「被命令的說話」。而沉默,也失去了它作為思考空間與倫理保留的可能性。
沉默不再是抵抗,而是一種危險。表態不再是選擇,而是一種義務。這種語言秩序製造了一個無法沉默、無法逃避的世界:只有「正確的聲音」,沒有「異議的空間」。
結語:語言中失落的人
阿倫特說過:「思想的中斷,是惡的開端。」在今天,語言的中斷也可能是自由的終點。當我們只能說正確的話、當我們無法保持沉默、當我們失去了話語與沉默之間的選擇自由,人就不再是行動者,而只是傳聲筒的載體。
在這樣的時代,最艱難的道德選擇不是反抗與否,而是——能否保留一種不被操控、不被定義的語言空間,讓思考與沉默仍然可能發生。
因為,一個沒有沉默可能性的世界,也必然是沒有言說價值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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