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無的烏托邦:南希的解構政治與其悖論
虛無的烏托邦:南希的解構政治與其悖論
讓·呂克·南希(Jean-Luc Nancy)的思想是一場對現代世界所有制度性語言的逐步鬆動。他並非意圖建構新的哲學系統,恰恰相反,他致力於瓦解那些看似穩固的概念——主體、共同體、信仰、政治、存在本身。他的寫作方式斷裂、遊移、非命題,彷彿不願承認語言有權將一切命名,甚至也不願將自己立於思想的中心。但也正因如此,他的思想始終繞不開一個核心悖論:當所有體系都被解除,當主體、信仰與制度都退場,所留下的那個開放場域,是否反而成為一種新的理想狀態?一個不再以結構為目標、卻無法否定的烏托邦?
在《在共同體之後》中,南希對「共同體」的質疑徹底而不留餘地。他指出,現代社會所遭遇的並非共同體的喪失,而是對共同體想像的崩解。那種由神學、民族、主體、功能等組成的共同體形式,在歷史中早已破產。我們無法,也不應再去尋求那種「完整的我們」。真正的共在,是無交集的共在,是彼此裸露的臨在,而非同質化或歸屬感。共同體不再是一種結構,而僅是一種事件的可能性。它無功能、無方向、無意圖,是敞開於無限分裂中的存在形式。
然而這樣的敘述卻構成了第一個悖論:既然共同體已不存在,為何還保留「共同體」的名稱?如果這是一種純粹的臨在、無交集的共在、無功能的裸露,那麼將它命名為「共同體」,是否又是語言將虛無再度封裝為可被指稱的概念?「在共同體之後」這一命名自身,似乎也無法完全逃離語言的權力,它所解構的,卻悄然在語言中重建。
政治亦然。在《政治的解體》中,南希不是要提供一種新政體的藍圖,他甚至不談制度、治理、人民、國家等傳統政治語彙。他所關心的是,在主體解構、制度崩解後,政治是否還能作為一種倫理性的可能而存在。於是,政治變成了一種無法封閉的開放狀態,是一種他者的臨在所激起的倫理責任,而非可規劃的政治行動。政治被還原為「與」的可能性——與他者、與陌生、與世界的觸碰。但這種「去政治化的政治」卻仍舊是一種姿態,一種不可說卻被預設為理想的倫理地景。我們不能再有制度,但我們「應該」敞開;我們不能再有信仰,但我們「應該」保持無信仰的信仰。這樣的應然狀態,是否已構成一種形式的烏托邦?
這正是南希思想中最精緻也最危險的悖論。他不主張建構新信仰,但在《無神論者的信仰》中,仍主張「信」的空位不應被抹除。不是對神的信仰,而是對「可能有信」的信任,是一種信仰自身的殘影。他說:我們不再能信仰什麼,但我們也不能不信。我們不再有上帝,但上帝留下的空位仍在,那個空位成了倫理的召喚。然而這樣的說法是否又走上了逆向的神學?在去神化之後留下的神聖空間,是否就是另一種虛無形式的宗教?甚至比有神信仰更強烈地控制著我們——因為它拒絕具象,拒絕被質疑,只能「臨近」,卻永遠不可佔有。
也因此,當我們讀南希時,我們面對的不是一種虛無的世界,而是一種「虛無式的倫理理想」。他似乎已經將所有體系、主體、信仰全部清除,但在清除之後,他留下了一種我們不能不面對、不能不趨近的倫理敘述。這種倫理不再要求我們服從某種秩序,而是要求我們「一直保持開放」、「一直保持敞亮」、「一直保留空位」。南希的敘述不是命令式的,但卻有一種更高強度的道德訴求,那就是:請你不要試圖建構。請你永遠臨近虛無。
這種虛無性的倫理,實際上構成了一種形式烏托邦。它不像傳統烏托邦那樣描繪具體的社會圖景或公平制度,而是給出一種永不可及的思想姿態。我們不能說這是制度,但我們也不能否認它已經成為一種理想,一種高度純化、空無卻不可取代的思想願景。它甚至比制度更強固,因為它不需實踐,卻始終盤旋在每個問題的背後,等待我們的姿態是否足夠謙卑、敞開與無主體。
從這個角度看,南希的解構哲學並未徹底拋棄烏托邦,而是將它轉化為一種拒絕實現、拒絕命名、拒絕被擁有的虛無形態。這種「虛無的烏托邦」不再給出一個方向,它就是敞開本身、無意義本身、去本體本身。於是,主體、政治、信仰、共同體,雖然一一退場,但「退場」這件事本身,卻成了最終的理想。
我們若要徹底理解這一點,或許必須回到最初的問題:當我們說「存在是共在」,說「虛無是存在本身」,我們是否已經不再需要「信仰」這個字?如果是,那麼南希還留下信仰的空殼,是一種遺緒?還是他無法不面對語言的幽靈?或更激進地說,是不是「解構」本身,也已經變成了那個不可放棄的信仰?
那麼,是不是一切都得從更根本地解構「解構」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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