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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 6月 20, 2025

不是平庸,而是共犯

 

不是平庸,而是共犯:對阿倫特「惡的平庸性」的批判與重思

在《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一份關於惡的平庸性的報導》中,漢娜·阿倫特提出了「惡的平庸性」(the banality of evil)這一備受爭議的概念。她描述納粹高官艾希曼為一位思考貧乏、語言僵化、官僚順從的普通人,並非惡意滔天的魔鬼,而是一個在體制中「只是服從命令」的小螺絲釘。阿倫特強調的是現代制度如何生產出這樣一種不思是非、不問後果的服從性人格。然而,這種解釋在某種程度上淡化了惡的主體性,忽略了共犯者的能動選擇與道德責任

本文主張:艾希曼不是「平庸」的官僚,而是有意識、有選擇地成為極權體制的共犯。他的服從並非出於無知,而是出於自保與冷靜計算;他的惡,不是無思的延伸,而是道德抽離後的制度合作。惡的現代形態,並非平庸,而是偽裝成技術與服從的有意識選擇。


一、惡的技術性:不再需要恨,只要服從

阿倫特的洞察無疑揭示了一個重要面向:現代極權的運作不再依靠仇恨與狂熱,而是制度化的分工與責任切割,使人能在「職責」之中完成毀滅性的暴行而不自覺。然而,艾希曼是否真如她所描繪的那般無知與扁平?

歷史紀錄表明,艾希曼深度參與「最終解決方案」,負責猶太人的名冊統整、遣送路線設計,並與屠殺部隊密切合作。他在戰後並未對自身角色表現出懊悔,甚至多次自豪地提到自己的「效率」。這不是無思的平庸,而是明知其惡,卻選擇合作的結果。他拒絕退場,也拒絕對抗,因為那意味著邊緣化、迫害、死亡——他所做的選擇,正是現代極權體制下共犯人格的雛形。


二、結果論的危機:誰還有機會不合作?

阿倫特筆下的「平庸」實則是一種結果論。那些真正拒絕執行命令的人——無論軍官、法官或知識分子——早已在清洗中被處死或沉默,留在歷史現場的,是那些選擇留下來並學會服從的人。這意味著,平庸不是艾希曼的本質,而是其策略。他懂得在制度中生存,就像今日某些威權體制下的技術官僚——他們熟悉權力運作規則,避談價值,僅談指令與效率,在惡的機器中將自我責任拆解為「無關」。

阿倫特將艾希曼的語言貧乏與道德失語視為無思想的表徵,但我們可以反過來說:這不是無思想,而是道德的冷感與政治的麻木,是制度性計算後的語言去人格化策略。一切責任都外包給「命令」,一切罪行都溶入技術語言,正如今日極權體制下對異己的鎮壓,也往往是由行政規章與法律程序所完成的。


三、惡的現代形態:共犯,而非螺絲釘

今日的極權體制已經不再需要動員人民去憎恨敵人,只要讓他們保持沉默、服從、順利地完成日常任務。人不再需要激情,只要成為制度的延伸即可。而這種情境下的官僚人物,與艾希曼如出一轍——不是被動的工具,而是選擇不反抗的合作者。他們與上級無異,只是權力與話語的程度不同而已。

這種「選擇惡」並非來自仇恨,而是來自對生存的計算、對責任的抽離。這正是極權統治的升級形式:從強制性暴力轉化為理性化合作中的共犯體系。如果我們仍稱這種人為「平庸的惡」,那其實是道德想像力的逃避


四、對阿倫特的重新定位:政治哲學家的辯證張力

值得一提的是,阿倫特本人並非輕視艾希曼的罪行,她清楚指出艾希曼應被審判與懲罰。她所提出的「惡的平庸性」,是一種哲學警告——警惕現代社會的服從型人格如何成為暴政的最佳工具。她對人「思考能力」的重視,使她強調「無思」的危險。

但今天,我們或許需要在她的基礎上更進一步:不是去否定「惡的平庸性」這一洞察,而是要指出:真正危險的,是那些偽裝成平庸、偽裝成無責任的共犯者。在極權制度下,最可怕的不是嗜血的暴君,而是那些語言官僚、數據專家、法令執行者——他們一邊聲稱「這與我無關」,一邊執行着最徹底的毀滅。


結語:在沉默與服從中選擇責任

艾希曼不是機器的零件,而是自願成為機器的人。他是極權政權的共犯,是技術與政治的中介,是現代社會中一種以無責任之名行絕對服從之實的原型。我們必須重新命名這種惡:不是平庸,而是冷感的選擇性共謀

阿倫特喚醒我們對「無思」的警覺,但我們更要警醒的是:今天的惡,更高階、更技術化,也更會偽裝。在這樣的時代,思考仍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選擇不合作、選擇承擔,即使代價沉重。因為真正的惡,不在於他有多殘暴,而在於——他原本可以不這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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