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藝術的索卡爾症候群:語言的虛榮與意義的逃亡
當代藝術的索卡爾症候群:語言的虛榮與意義的逃亡
當代藝術中愈來愈多作品,彷彿不再以「內容」為核心,而是以一種語言策略包裝意義的可能性。藝術品不再需要表現技巧、形式創新、文化內涵或情感穿透力,它只需一句被足夠人接受的宣言:這是藝術。這正是索卡爾事件所揭示的荒謬邏輯在藝術界的翻版:當語言成為權力遊戲的工具,藝術則淪為一場話語的空轉。
1996年,物理學家艾倫.索卡爾向一份文化研究期刊投稿了一篇胡亂堆砌後現代術語的偽文章,成功讓編輯們信以為真並刊出。索卡爾以此諷刺當代理論界對艱澀語言的迷信與對「深奧感」的盲從。這場事件的衝擊超越學術界,尤其在當代藝術領域浮現出驚人相似的症狀:作品的成立仰賴藝術家身分、策展機構、評論語言與市場價格,而非作品本身所具備的內容、形式或表現力。
舉例而言,凱吉的《4分33秒》、卡特蘭的《喜劇演員》,甚至某些觀念裝置作品的極簡空間與材料拼貼,其本身幾乎不具任何感知刺激或技術挑戰。它們的存在價值,必須透過語言的重重包裝:「對現代性的批判」、「空間政治的再現」、「時間的形上重置」——這些解說不僅取代了觀眾對作品的感受,更將作品本身推離了可經驗的範圍。
這種現象將創作責任從藝術家身上剝離,轉嫁給觀眾。藝術家無須再構思形式、經營語言或編排節奏,只需拋出一個符號,剩下的詮釋與意義建構,全數交由觀者自行「完成」。然而這樣的自由其實是一種放棄:觀者不是成為共創者,而是淪為自我責難的孤獨者,對著作品尋找不存在的深意,在誤解與沉默之間內耗。
觀眾在這場語言虛構與藝術權威的合謀下,其實處於尷尬的兩難位置。一方面,藝術欣賞本應是一場感知與思想的對話,觀眾可以有自己的詮釋與感受。但當作品本身近乎空白或拒絕溝通,觀眾反而被要求承擔過多解釋與意義建構的壓力。久而久之,這種經驗會令人疲乏、疏離,甚至懷疑自身的審美判斷是否失效。
另一方面,觀眾也可能因為害怕被視為不懂藝術,而選擇順從藝術語言的權威敘述。在一幅什麼都沒畫的畫布前點頭稱是,在一條膠帶黏香蕉的牆壁前細語反思——這些場景的荒謬性正說明了:當觀眾不再能基於作品本身做出直觀回應,而必須透過第三方語言獲得理解門票,藝術的公共性就已經淪為象徵性權力的舞台。
這並非反對觀念藝術或極簡表現,而是指出一種語言與責任分離後所產生的虛無傾向。藝術的解放,不該意味著藝術家的逃逸。當語言僅僅成為一種語態表演,當「深奧」成為內容貧乏的庇護所,我們應該懷疑那聲稱「什麼都可以是藝術」的話語背後,是否其實是對創作責任的徹底放棄。
藝術不需要恢復到古典的模仿論,也不需要完全服膺情感與形式的傳統。但無論其姿態多麼前衛,其對話的誠意與創作的重量若被語言包裝取代,那藝術所留下的,將只剩一種無可反駁的沉默。正如索卡爾所揭露的:當我們不再能區分語言與胡扯,藝術就會變成一場集體的自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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