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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 6月 16, 2025

從沉默到共犯:對阿甘本「見證」理論的反思

 

從沉默到共犯:對阿甘本「見證」理論的反思

一、前言:見證的危機與權力的轉型

在《奧斯威辛的剩餘》中,阿甘本(Giorgio Agamben)提出了一個震撼的命題:「真正的見證者是不能作證的人」。他將納粹集中營視為現代主權政治的極限範式,將見證者的沉默與斷裂視為倫理的頂峰。在這樣的理論框架中,「赤裸生命」與「不可言說」構成了他對極權暴力的核心理解。

然而,這種關注「失語的極限經驗」的理論視野,是否足以說明當代極權的新樣貌?當權力不再僅靠剝奪語言、製造沉默,而是以更細緻的方式滲透、操控、招喚共犯,是否也需要一種全新的見證觀?本文試圖對阿甘本的見證理論進行反思,指出其在當代表述中可能出現的虛化、遺漏與盲點。


二、阿甘本的見證概念:倫理的沉默與語言的邊界

在集中營的語境中,阿甘本關注的並非歷史事實的細節,而是語言的崩潰主體的瓦解Muselmann,那種失去意志與尊嚴、接近死亡的行屍走肉式人物,成為他筆下「真正見證者」的典型。因為他們所經歷的,超越了語言所能承載之限,因而無法作證;而正因這種無法言說,才顯出見證的本質張力。

對阿甘本而言,見證不是再現(representation),而是一種無法完成的倫理姿態,是一種指向語言邊界的行動。

然而,這種對「見證不可能性」的哲學追問,也容易將暴力與權力關係抽象化,導致歷史的沉重被昇華為語言的悖論。


三、從赤裸生命到操控生命:現代極權的語言機器

我們正處於一個不再用集中營來維繫秩序的時代。當代極權主義的權力機制,不是要讓人沉默,而是要讓人開口說他們的語言——主動說、反覆說、內化地說,並以此為榮。這種權力不再僅僅靠身體的暴力,而是靠語言的塑形與認同的建構。

極權者不再單純地「剝奪政治身分」,而是先透過話語將人劃為敵人、污名化、簡化為某種應當被隔離與攻擊的他者,然後讓大眾以「正義」之名參與排斥與傷害。這種政治形式不再是赤裸地殺戮,而是同化與共犯的制度化暴力

在這種語境下,「見證」也不能只是凝視沉默與傷害本身,而要轉向揭露語言如何被動員、被扭曲、被武器化,如何使人變成無意識的加害者。


四、阿甘本的見證理論的危險傾向

阿甘本認為集中營是現代主權的「範式」,但將其普遍化為整體政治的內在邏輯,可能產生兩種問題:

  1. 歷史虛化的危險:將納粹集中營的殘酷與極端,視為普遍政治的本質,反而淡化了集中營作為歷史異常的震驚,模糊了極權暴行與民主社會之間的區分;
  2. 語言的倫理化與抽象化:見證成了一種語言哲學的演習,而非對話語制度的揭露與反抗,這可能轉化為對暴力現實的美學凝視,而非政治介入。

因此,我們應警惕阿甘本式「悲劇倫理學」的誘惑:一種僅僅承認崩潰與不可言說、卻對話語霸權與共犯邏輯失語的理論姿態。


五、走向新的見證:從揭露共犯到修補語言

我們需要一種新的見證模式:

  • 見證不再是語言的無能,而是對語言如何被佔據與扭曲的警覺
  • 見證不是表達沉默的創傷,而是指出沉默如何被建制性地製造與掩飾
  • 見證不是記錄傷害,而是揭示如何讓人「願意去傷害」
  • 見證不再是倫理的自白,而是對語言與行動之間錯位的歷史剖析

唯有如此,見證才不會落入抽象的倫理沉思或悔恨的重演,而成為揭穿當代極權語言機器的啟蒙之舉


六、結語:拒絕極權語言的共犯性

阿甘本的《奧斯威辛的剩餘》提供了一種深入的倫理思考框架,幫助我們理解主體在極端情境下的崩潰與失語,但當權力不再靠強制,而是靠話語與共犯來運作,這套理論便顯得無力。

現代極權不是讓你沉默,而是讓你說話,用他們的話說,用他們的邏輯說,用他們的名義說。見證的任務,不是重新敘述傷痛,而是勇敢拒絕這種語言,並指出其機制。

唯有拒絕共犯性,見證才不會成為沉默的延伸,而是抵抗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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