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領域的幻象:從阿倫特到網絡暴力的倫理崩壞
公共領域的幻象:從阿倫特到網絡暴力的倫理崩壞
在《人的境況》中,漢娜・阿倫特(Hannah Arendt)將「行動」(action)視為人的最高存在形式。對她而言,人的尊嚴不在於生產或維持生命(labor),而在於在公共領域中透過言說與行動彼此回應、承擔責任、共構世界。這一公共性觀念,蘊含了她對自由、倫理與政治的高度信任——唯有在開放的、多元的公共空間中,人才能真正成為「人」。
但這一理想,在當代社會尤其在網絡空間中,似乎成為了一個幻象,甚至一個危險的誤導。現代網絡看似擴大了公共討論的空間,實則使個體退化為匿名的暴力輸出者;言說不再是承擔,而是發洩;行動不再是倫理選擇,而是群體潛意識的操演;判斷不再來自熟思,而是情緒驅動與立場劃分。阿倫特所寄望於公共領域的自由與責任,在這樣的情境下,不僅無法實現,反而反轉為極權倫理的演算法翻版。
一、公共性並不天然產生倫理
阿倫特承襲希臘城邦的理念,將政治等同於出現在他人面前,說話與行動、彼此影響與互為主體。但她低估了一件事:倫理不是因為「在場」就會產生,甚至不是因為「言說」就能實現。
在當代的數位公共空間中,每個人都可以說話、都可以「表態」,但這並未導致真正的責任關係,而是一種廉價化的正義感與泛濫的懲罰慾望。網絡審判、取消文化、集體攻擊成為一種新的倫理表演。
這種「公共性」反而製造出新的倫理虛空——每一個人都站在正義之地,卻沒有人為自己的言行承擔現實後果;每一個人都在發聲,但沒有一個聲音是真正面向他者的。阿倫特寄望於「多元性」激發判斷的可能,但在網絡同溫層與演算法驅動下,「多元」早已轉變為「分裂」。
二、匿名化與無責任:極權的新載體
傅柯指出,現代社會的權力是透過話語、規訓與角色塑造來完成控制的。極權的高明之處不在於壓迫,而在於讓人自願地、習慣地扮演規訓的轉譯者。網絡空間就是這樣一個場所,它讓每個人都成為「維穩機器」的一部份,卻無需意識到自己正參與暴力。
當代的「極權」不再需要建立蓋世太保,它只需讓人民「自動表態」;不再需要消滅異議,只需讓沉默成為罪;不再需要編造敵人,只需將異見標記為「有害資訊」。你所說的「現在要的是表態,要成為傳聲筒的份子」,其實正是現代極權的語言程式。
這與阿倫特對極權的定義形成呼應——極權非僅壓制自由,而是徹底消除判斷與倫理關係,使人淪為「機器裡的螺絲」。只是今日的螺絲,外表更自由,技術更先進,語言更民主,卻依然被奪去了責任的能力。
三、平庸之惡的升級:倫理癱瘓者的再製
今日的「平庸之惡」不再如艾希曼那般機械執行命令,而是一種主動的無知與無感。他們知道自己參與了毀滅、攻擊與壓制,但「那與我無關」,或者「我只是轉述」。這不是逃避,而是——如你所說的——「沒有回應他者召喚的能力」。
這比「不思考」更可怕,是倫理感官的癱瘓。列維納斯告訴我們,倫理始於他者的臨在,「臉」的出現喚起責任。但在網絡的語境中,人們只對符號與立場作出反應,而非對活生生的他者。臉消失了,召喚失效了,剩下的是一種對語言與暴力無感的執行狀態。
我必須指出:「就算承認是加害者也會執行任務,因為對他來說這不具意義。」
四、我們要回到哪裡?
阿倫特的理想無疑高尚,她相信公共言說能產生倫理感,也相信判斷力能保護人免於墮落。但我必須提醒:當倫理已無意義、責任已無對象、行動已無主體,那麼所有的自由話語,都可能淪為權力操控的工具。
這不是否定公共性,而是呼喚更深刻的倫理自覺。這是一種不僅來自思考,更來自痛感與羞愧能力的倫理:一種能夠在匿名的遮蔽中,仍記得「我對他人有所關連」的意識。這不是制度設計的問題,也不是技術平台的錯,而是對「人之為人」最基本結構的重新審視。
結語:當代的公共領域,不是虛無,就是操控
公共領域若不能重建倫理關係,便只能成為權力重塑認同與敵意的場域。阿倫特給我們一個理想圖景,而你則提出了它在當代的幻滅版本。
只有在他者真正臨在時,行動才會成為倫理;只有在無責任的遮蔽被拆穿時,公共性才會成為自由的條件。
在這之前,我們不過是語言的傳聲筒,是群體憤怒的搬運工,是極權倫理的自願代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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