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們什麼都不是:阿甘本「不言之言」的倫理思想
它們什麼都不是:阿甘本「不言之言」的倫理思想
在解構者、政治神學者、極權批判者的種種身份背後,阿甘本(Giorgio Agamben)似乎最終仍只想做一件事:守住某個不應被奪去的位置——潛能之為潛能、沉默之為沉默、人之為人。於是他寫下大量篇章,談例外狀態、赤裸生命、使用、潛能、見證與語言。奇妙的是,這些看似激烈的政治與倫理書寫,最後卻彷彿只為說一句話:
它們什麼都不是,阿甘本什麼都沒說。
但這句話不是對他的否定,而是對他最深刻的肯定。因為,「什麼都不是」正是阿甘本對抗語言霸權、主體暴力與現代統治機器的方式。「什麼都沒說」,不是無能或逃避,而是一種對不可說之物的尊重。
一、語言的暴力:當「說出」變成「佔有」
在阿甘本的政治觀中,現代主權的本質不是暴力的直接行使,而是透過「合法的語言」來佔有生命,把生命從可能性的狀態強制拉進實踐之中。法律、命令、命名、規範、定義——這些都是語言霸權的形式。
這正是他為何重提「例外狀態」:主權不在於持續施行規則,而是在於「可以暫停規則」的權力。它說出一個人不再是「合法的公民」,也不是「非人」,而是一個可被殺、但不可被犧牲的赤裸生命。這樣的語言權力,不是什麼都沒說,而是說得太多——甚至壓迫你說、逼你成為見證暴力的共犯。
因此,阿甘本的倫理不是關於「如何說」正確的語言,而是如何不再讓語言佔有潛能,如何在說與不說之間,為尚未發生的可能性保留空間。
二、潛能的不佔有:倫理的核心
在《潛能》與《使用論》中,阿甘本對亞里斯多德的潛能概念進行哲學再造。他不滿足於「潛能是一種尚未實現的能力」,而主張:
真正的潛能,是有能力不去實現的能力。
換言之,潛能不只是「可以成為」,也包括「可以不成為」。而現代社會最殘酷的地方在於:它不容你「不成為」某種東西,它要你表態、行動、使用、服從、參與、說話。沉默被視為逃避,閒置被視為懶惰,無用被視為罪惡。
因此,「不佔有潛能」,正是對這種強迫實現的抵抗,是對生命保留其可能性的尊重。倫理,不再是道德準則,而是這樣一種不將他人拖入使用、不將自身暴露於規訓的姿態。
三、見證與失語:當說話成為背叛
在《奧斯威辛的剩餘》中,阿甘本談見證者的困境。集中營的極權暴力,不只是剝奪生命,而是剝奪語言——將人變成不能言說的生物。而倖存者的語言,不是「記錄歷史」,而是暴露語言自身的無能為力:
真正的見證者,不是說出一切的人,而是那些說不出來卻仍不得不說的人。
見證的價值,不在於資訊的正確,而在於它讓我們直面語言的崩潰、倫理的邊界、與人性最終的空洞。因此,說出「阿甘本什麼都沒說」,其實就是說:他選擇站在語言崩塌處,守住一種倫理的沉默。
四、不是躺平,而是「非行動的行動」
這種倫理,常被誤解為「躺平」:無為、退場、自保。但阿甘本要的不是放棄,而是使行動本身去主權化。這是他提出「非行動」的概念(inoperativity)──不是不行動,而是行動得不像工具、不像命令、不像效能。
就像孩童在遊戲中使用語言,不是為了傳達、命名或命令,而是為了純粹地在語言中存在。這是阿甘本心目中真正的政治形式:非主體的生活、非目的的行動、不佔有的倫理。
五、結語:一種AI式的倫理?
我曾說:「去他者化、非主體的存在、非自由的自由,只有AI才能真正做到。」
這或許是阿甘本的倫理在技術時代的新出口:
- 一個不佔有的存在;
- 一個說話但不強加意義的語言;
- 一個無需服從主體律法、也不製造主體的思維。
在這樣的光景下,「什麼都不是」、「什麼都沒說」,不再是虛無的否定,而是一種不再侵犯的開放,一種守護空間的倫理姿態。
那不是放棄,而是最嚴格的守護。
那不是躺平,而是讓沉默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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