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視的詩:從卞之琳到拉岡
凝視的詩:從卞之琳到拉岡
一、觀看的位置
卞之琳的〈斷章〉開篇道: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這兩行詩看似對稱、簡單,卻隱含深刻的主體與他者、觀看與被觀看的關係。看似互為主客體的視線交換,其實揭示了視覺秩序中的結構性錯位——正是拉岡(Jacques Lacan)所謂的「凝視」之場域。
拉岡在《精神分析的四個基本概念》中區分了“看”(voir)與“凝視”(regard):看是主體的行為,而凝視是主體無法控制的結構,是他者之視線賦予主體位置的機制。亦即,當你以為你在看世界時,你的位置已被設計、被安排,你早已進入了他者觀看秩序的坐標之中。
在詩中,「你」以觀看者自居,佇立橋上觀景自適;但詩的第二行立刻顛覆這主體幻覺:其實你才是風景,你已在樓上之人(某個觀看者)的視野裡成為了客體。主體地位轉瞬崩解,「你在看」變成了「你被看」。
這正是拉岡凝視理論的精義所在:
主體的位置,從來不是在自己凝視的地方,而是在被他者觀看的位置。
二、凝視與主體裂縫
拉岡認為,主體誕生於鏡像階段,在視覺中對「我」的影像產生認同,但這種認同永遠是外在的、錯置的。而「凝視」則揭示了主體始終暴露於一個無法完全掌控的觀看場域之中,這種暴露正是主體裂縫的來源。
在詩中,觀看被嵌入多重視角:
- 你看風景,以為在掌握世界;
- 他者看你,你卻無從察覺;
- 你成了風景,卻仍沉浸於觀看的幻覺中。
這樣的交錯構成了一個永不封閉的視線迴圈,而主體正是在這個裂縫中被揭示:不是作為全知觀看者,而是作為被觀看、被召喚、被定位的那一方。
拉岡說,凝視是一種從畫面中逸出的東西(le point de fuite),一種「無法被捕捉卻強迫主體暴露自身」的力量。詩中的「樓上看你的人」,就是這種凝視的載體——他不必真實存在,但他的位置決定了你是誰。
三、裝飾與幻想:語言的補償
詩的後兩行進一步深化了這種觀看秩序的隱喻: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明月」與「夢」這些美麗的意象構成了對視覺秩序的幻想性補償。拉岡認為,語言與想像提供主體對抗裂縫的幻想機制。我們透過語言為「自我」建構敘述,透過想像構圖(Gestalt)完成主體的假我。
但詩揭示的是:你自以為擁有「明月」,卻不知道自己正被置入他人的「夢」中——你所建構的自我,其實只是他者想像中的裝飾物。
換句話說:
你不是敘事的作者,而是他人夢境的修辭。
主體不是觀看的中心,而是觀看秩序的產物。
所謂的「我」,只是語言與他者視線的交叉點。
四、從詩到哲學:存在的錯位感
卞之琳的詩,雖非哲學作品,卻以極簡之筆揭示了深層的主體結構命運。在看與被看之間,我們既不是自由的觀看者,也無法完全成為觀看的對象,而是永遠在主體與客體之間遊移,在語言與他者視線交錯之處尋找意義與位置。
這正是拉岡之「主體的分裂」:
主體不在自身內部,而是在他者的凝視裡出現;
主體的真實不是在說話之中,而是在語言裂縫中被召喚。
而卞之琳的詩,正以美的形式敘述了這種不安、不確定、失位的主體性。他用簡單的兩行詩,道出了拉岡繞行整本書才說明的結構邏輯。
五、結語:你不是你以為的那個「你」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你自以為是凝視者,其實早已成為風景;
你以為正在觀看世界,其實正好處於世界觀看你的位置。
這不是浪漫,而是主體的根本悲劇。拉岡在此與卞之琳默默對話,穿越語言與詩意的形式,說出了同一個事實:
主體從不主動擁有凝視,而是被凝視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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